2014/11/28

養兵千日

  教室裡擺著幾排座椅,後方的桌上則有各式的台灣佳餚:棺材板、米粉、涼麵、三杯雞壽司、滷味、鳳梨酥、冬瓜茶等。幾名助手仍忙著準備,而我則站在台上,徬徨地望著空蕩蕩的聽眾席。

  三名法國人杵於門口不決,而我那雙半焦慮的眼睛則對上了他們的好奇與微笑。

  「您好,是來參加活動的嗎?」

  對方微微點頭。

  「歡迎,請坐。」

  這一天距離剛開始學法語大約是七年半,本來法蘭西之旅不過是五個寒暑,但等到學術養成的進程開始時,我終究還是選擇了笛卡兒和傅立葉的故鄉。

  培養外語能力在台灣是全民運動,但基本上台灣社會所指的「外語能力」多半僅侷限於英文,至於歐洲其他語言、東南亞那些與台灣有強烈地緣關係的語言、還有中東中亞外語,則往往不在其中。因此精通非英語能力者之稀有性與不可取代性,不言自明,而所有學習非英語外語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意識到這點。

  當初,「法語新聞剪貼簿」就是在這番思維下誕生的。這是我四五年前的一個構想,不定期選擇法國的新聞來翻譯,一方面做為增加自我翻譯能力的練習,另一方面將台灣媒體習慣性忽略的消息傳達出去(就算效果有限)。好巧不巧,前幾天剛好聊到此舊計畫:

  「你看,比方說中東北非的消息,台灣媒體從來不關注,但其實這是很糟糕的事情。」

  「為什麼這很重要?」

  「因為如果不去了解、不去耕耘,那別人自然就不會跟你合作。不要小看這點,現在北非開採石油、天然氣,有很大比例都是中國人投資的。今天,台灣人如果要取得摩洛哥或阿爾及利亞的簽證都極為困難,就是因為中國與這些國家交流非常密切的原因。」

  但法語新聞剪貼簿的計畫只持續了三個月,儘管新聞取得方便,身在法國可輕鬆了解當下法國社會所關注的重要時事為何,但在當時,差強人意的語言能力著實讓翻譯成為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幾番堅持後仍作罷。而今天,一個叫Taiwan EU Watch的團體正從事著類似的工作。

  我得承認,當初啟動法語新聞剪貼簿多少有點政治動機,更確切地來說,來法國好幾年後我終於意識到,原來自己學法文最大的原動力是國民外交。

  和多數同齡學子相仿,台灣認同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只是我沒想過他會在旅居海外的過程中加深得如此劇烈。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剛受政治啟蒙時,所謂僑胞往往都帶有很濃厚的急獨色彩,那時有個現在已完全消失殆盡的流行語,叫「基本教義派」,專門用來形容這類人物。「海外」與「基本教義派」的連結一直以來都是個謎,直到有一天自己身歷其境後才豁然開朗。

  幾天前接受一個法國社會學家的訪問,她想研究台灣留法學生的國家認同,我在咖啡館裡頭是這麼說的:

  「妳知道嗎?一切都變了。同樣的對談,同樣的場景,讓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來應對,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比方說我剛到法國時,如果有人問我:『你是中國人嗎?』我會回答:『我是台灣人。』可是現在如果有人問一樣的問題,我會說:『不,我不是,我是台灣人。』妳看到語氣上的差別了嗎?」

  對方點點頭。

  「又例如我一直都會用『大陸』、『中國』、『中國大陸』這三個詞,對我來說這三個詞是等價的,皆相對於台灣這個國家的存在。但以前,如果大陸人要把『大陸』和『台灣』理解成一個國家下的兩個地區,我不會阻止,這是他們的自由,若有機會我會在之後伺機用其他語句」間接糾正(比方說提到『兩個國家之間』怎樣怎樣);但現在,要嘛刻意選擇『中國』這個詞放在台灣的對立面,要嘛在見到『大陸』被曲解時打斷對方、釋義,然後再回到原語境延續本來的交談。無論如何,要坐視不管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繼續說:「類似的例子太多了,我以前會用『en chinois』(類似英文的in Chinese),現在一貫只講『en mandarin』(in Mandarin)。因為滿州國已經不存在了,所以這個字就是語言,自然沒有影射國籍的疑慮……」

  「那中文呢?用中文你會怎麼說?『國語』?『漢語』?還是『普通話』?」

  「就『中文』,以前還會用『國語』,現在不用這個字了,至於『漢語』和『普通話』連想都不用想,我的字典裡面根本就不存在這兩個詞。喔,最近幾年出現的『內地』也是一樣,門都沒有。」

  這場訪談讓我第一次正視了轉變的存在,本來只是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如今卻好似被照妖鏡掃過現了形,定了下來。我沒跟學者說的是,就連簡體字和兒化音都能輕鬆挑起我的反感。

  時間過得很快,幾年居留下來,舌頭一天比一天銳利,認同亦一日較一日鮮明。於是當2014年3月18日,一道劇變推動了時代的巨輪時,我知道時候到了。養兵千日,用在此時。

  所以這一天,數十名台、法、外籍人士齊聚巴黎七大,參與《黎島》季刊(Aurore Formosane)創刊酒會。教室裡擠滿了座椅,座談結束後,眾人則品嚐台式小吃,並至不同表演攤位享受文化體驗。而我則站在台上,欣慰地望著人聲鼎沸的會場。

  法語新聞剪貼簿只是扮家家酒,自己發起,隨手就可收掉,它的對象是撲朔迷離的網路族群,是閱讀中文的台灣人,是可能對學法語有興趣的台灣人(以新聞翻譯對照而加強理解能力)。而今天,我們這群台灣人要反過來發行法語刊物,我們要走進、並耕耘法國社會,我們的刊物要印刷、要出紙本版、要突擊不同的年齡層。我們要讓法國人認識真正的台灣。

  黎明自島後緩緩升起,今天,離開島嶼身居巴黎的島民創立《黎島》,期望在法語社會中慢慢勾勒出台灣清晰真誠的面貌。


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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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28 台北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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