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3日，瑞典皇家科學院公佈了新科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現年61歲的法國經濟學家Jean Tirole以其對市場壟斷的研究獲得桂冠。
Jean Tirole是綜合理工Polytechnique的校友，學校出了諾貝爾獎可是大事，理所當然登上了官方網站頭條。在Facebook上幾名好友也紛紛轉貼相關新聞，無論學經濟與否，都難得沾一沾光。
然而追根究柢，有資格沾光不該是Polytechnique，如果不是MIT，至少也該是巴黎九大。
綜合理工的頭條新聞完全忽視了Jean Tirole其他求學軌跡，除了依綜合理工學制到巴黎九大完成雙文憑之外，法國（九大與路橋學院［Ponts et Chaussées］合作）與美國（MIT）的兩個博士學位也完全沒有提到。讀者可以試想，Polytechnique所發的工程師文憑不過就類似碩士程度，竟然想來爭奪兩個博士學位學者的光環，外人不禁問：「綜合理工你算老幾？」
「你算老幾？」這般蔑問完美地給法國病態的企業文化與學歷崇拜來記當頭棒喝。
法國工商行號是這樣給職場新鮮人薪水的：看你畢業的學校，翻開公司內部的表格，找你的學校在哪裡，你的起薪就是多少。因此，經驗相仿的兩個新員工，同樣職位，薪水竟有可能差到30~50%，更別提之後升遷的機會；名校出身的庸才平步青雲，而平凡血統的能人不被重用的故事，大有人在。
這番名校情節源自於法國獨一無二的「高等學院」加上「預備班」學制（延伸閱讀請見註一）。首先法國大學沒有工學院或商學院，所有工商相關科系全部隸屬於高等學院的範疇，因此這些學校的學生自然是企業優先聘用的對象。其次因高等學院入學考試難度高，通過考試本身就是一種「頭銜」，就像早年台灣大學錄取率低的年代，大學文憑就是一種保證一樣；因此在法國只要有高等學院的文憑，求職就等於已經先贏在起跑點了。
但名校情節舉世皆然，如果只有學制特別，或許還沒有必要拿出來大書特書，促成這般畸形現象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校友網路。高等學院規模很小，像綜合理工這種一屆500人屬人丁興旺者，其他多半在50至300人間，就彷彿是台灣的一個學院一樣。這迷你規模提供了碩大莫名的凝聚力，成了滋養小圈圈的完美溫床。真要說，台灣企業徵才也多的是依親內定的情況，但在法國，大企業的高層主管，永遠都是那三四間學校畢業的（Polytechnique、HEC……），整個團隊甚至整間公司都師出同門的情況也不在少數，連年長兩輪的老主管都可以只因同樣的求學軌跡而給予毫不認識的後進內定，這條裙帶關係似乎還是拉得有點長。
於是，特殊學制加上校友網路，這兩點使得法國企業「唯文憑是問」。從步入校園的那刻起，你的職業生涯發展的命運就已經決定，即便哪天帶著光彩奪目的經驗、五花八門的技術跳槽，法國雇主還是只願頑固地瞄瞄「出身家世」一眼，而對履歷其他可歌可泣的彪炳戰功嗤之以鼻。
沒有校友人脈連結又不屬特殊體系，這也就是為什麼法國的博士文憑竟然會比碩士等級的高等學院文憑不值錢。這種「秀才遇到兵」的窘態並非瞎扯，最近實驗室我一名以影像處理能力見長的博士同學快要畢業了，他對學界沒興趣，因此最近忙著面試找工作。他說有一次，一名人資小姐看到他的履歷劈頭就說：
「天啊！你履歷的抬頭（註二）怎麼會寫『博士與中央理工文憑』（註三）？至少應該要寫『中央理工與博士文憑』才對！『博士』兩字乾脆不要寫了，拿掉最好！」
是的，對某些企業（或至少某些不專業的人資）來說，讀博士反而是扣分。從某些角度看這也不是沒有道理，高等學院的訓練面向的確很廣，又很重視企劃、專案、管理、傳播能力等，自然遠遠勝過只朝著學術低頭盲行的法國大學教育，又企業管理不須研究技能，博士於此自然是個雞肋。問題在於，萬事通者萬事不通，當一間企業面臨轉型瓶頸，或是需要研究創新的能力、需要R&D的人才時，這些高等學院菁英便頓時無用武之地。時至今日，有越來越多的法國企業開始正視這點，但相較起刻板印象的慣性，似乎仍是欲振乏力。
博士，終其所以就是個培訓研究人才的起點，無論是學術還是應用，探索問題核心、以恆心與智慧探尋解答的本質並沒有任何改變。如果要把研究生涯比喻成小嬰兒成長的過程，那碩士教育是個奶嘴，而博士教育則是學步車。奶嘴隨便換一個，根本無關痛癢；但未來的研究之路若要走得光鮮亮麗、虎虎生風、甚至桂冠耀頂，關鍵全都在這個學步車上。
通才教育並非罪過，這只是個選擇，這是法國社會與企業文化的選擇，選擇放棄專才培育，進而成立一座又一座的通才菁英工廠──綜合理工和其他數以百計的高等學院們，為這個社會生產一個又一個的工商鉅子。
而今天，不過就是間產不出學術人才的工廠，在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註一：見舊文〈百年大計〉前半。
註二：法式履歷習慣在最上方用粗體大大寫著自己的職稱或專長，比方說「軟體開發工程師」或是「會展行銷總監」之類的字眼。如果是學生或是沒有太多工作經驗，這行通常會寫自己就讀哪間學校，比方說「巴黎高師二年級」或是「路橋學院文憑」。
註三：巴黎中央理工學院（École centrale de Paris），一間屬於前三四志願的高等工程學院。
2014.10.16 Paris Boucicaut
Jean Tirole是綜合理工Polytechnique的校友，學校出了諾貝爾獎可是大事，理所當然登上了官方網站頭條。在Facebook上幾名好友也紛紛轉貼相關新聞，無論學經濟與否，都難得沾一沾光。
然而追根究柢，有資格沾光不該是Polytechnique，如果不是MIT，至少也該是巴黎九大。
綜合理工的頭條新聞完全忽視了Jean Tirole其他求學軌跡，除了依綜合理工學制到巴黎九大完成雙文憑之外，法國（九大與路橋學院［Ponts et Chaussées］合作）與美國（MIT）的兩個博士學位也完全沒有提到。讀者可以試想，Polytechnique所發的工程師文憑不過就類似碩士程度，竟然想來爭奪兩個博士學位學者的光環，外人不禁問：「綜合理工你算老幾？」
「你算老幾？」這般蔑問完美地給法國病態的企業文化與學歷崇拜來記當頭棒喝。
法國工商行號是這樣給職場新鮮人薪水的：看你畢業的學校，翻開公司內部的表格，找你的學校在哪裡，你的起薪就是多少。因此，經驗相仿的兩個新員工，同樣職位，薪水竟有可能差到30~50%，更別提之後升遷的機會；名校出身的庸才平步青雲，而平凡血統的能人不被重用的故事，大有人在。
這番名校情節源自於法國獨一無二的「高等學院」加上「預備班」學制（延伸閱讀請見註一）。首先法國大學沒有工學院或商學院，所有工商相關科系全部隸屬於高等學院的範疇，因此這些學校的學生自然是企業優先聘用的對象。其次因高等學院入學考試難度高，通過考試本身就是一種「頭銜」，就像早年台灣大學錄取率低的年代，大學文憑就是一種保證一樣；因此在法國只要有高等學院的文憑，求職就等於已經先贏在起跑點了。
但名校情節舉世皆然，如果只有學制特別，或許還沒有必要拿出來大書特書，促成這般畸形現象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校友網路。高等學院規模很小，像綜合理工這種一屆500人屬人丁興旺者，其他多半在50至300人間，就彷彿是台灣的一個學院一樣。這迷你規模提供了碩大莫名的凝聚力，成了滋養小圈圈的完美溫床。真要說，台灣企業徵才也多的是依親內定的情況，但在法國，大企業的高層主管，永遠都是那三四間學校畢業的（Polytechnique、HEC……），整個團隊甚至整間公司都師出同門的情況也不在少數，連年長兩輪的老主管都可以只因同樣的求學軌跡而給予毫不認識的後進內定，這條裙帶關係似乎還是拉得有點長。
於是，特殊學制加上校友網路，這兩點使得法國企業「唯文憑是問」。從步入校園的那刻起，你的職業生涯發展的命運就已經決定，即便哪天帶著光彩奪目的經驗、五花八門的技術跳槽，法國雇主還是只願頑固地瞄瞄「出身家世」一眼，而對履歷其他可歌可泣的彪炳戰功嗤之以鼻。
沒有校友人脈連結又不屬特殊體系，這也就是為什麼法國的博士文憑竟然會比碩士等級的高等學院文憑不值錢。這種「秀才遇到兵」的窘態並非瞎扯，最近實驗室我一名以影像處理能力見長的博士同學快要畢業了，他對學界沒興趣，因此最近忙著面試找工作。他說有一次，一名人資小姐看到他的履歷劈頭就說：
「天啊！你履歷的抬頭（註二）怎麼會寫『博士與中央理工文憑』（註三）？至少應該要寫『中央理工與博士文憑』才對！『博士』兩字乾脆不要寫了，拿掉最好！」
是的，對某些企業（或至少某些不專業的人資）來說，讀博士反而是扣分。從某些角度看這也不是沒有道理，高等學院的訓練面向的確很廣，又很重視企劃、專案、管理、傳播能力等，自然遠遠勝過只朝著學術低頭盲行的法國大學教育，又企業管理不須研究技能，博士於此自然是個雞肋。問題在於，萬事通者萬事不通，當一間企業面臨轉型瓶頸，或是需要研究創新的能力、需要R&D的人才時，這些高等學院菁英便頓時無用武之地。時至今日，有越來越多的法國企業開始正視這點，但相較起刻板印象的慣性，似乎仍是欲振乏力。
博士，終其所以就是個培訓研究人才的起點，無論是學術還是應用，探索問題核心、以恆心與智慧探尋解答的本質並沒有任何改變。如果要把研究生涯比喻成小嬰兒成長的過程，那碩士教育是個奶嘴，而博士教育則是學步車。奶嘴隨便換一個，根本無關痛癢；但未來的研究之路若要走得光鮮亮麗、虎虎生風、甚至桂冠耀頂，關鍵全都在這個學步車上。
通才教育並非罪過，這只是個選擇，這是法國社會與企業文化的選擇，選擇放棄專才培育，進而成立一座又一座的通才菁英工廠──綜合理工和其他數以百計的高等學院們，為這個社會生產一個又一個的工商鉅子。
而今天，不過就是間產不出學術人才的工廠，在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註一：見舊文〈百年大計〉前半。
註二：法式履歷習慣在最上方用粗體大大寫著自己的職稱或專長，比方說「軟體開發工程師」或是「會展行銷總監」之類的字眼。如果是學生或是沒有太多工作經驗，這行通常會寫自己就讀哪間學校，比方說「巴黎高師二年級」或是「路橋學院文憑」。
註三：巴黎中央理工學院（École centrale de Paris），一間屬於前三四志願的高等工程學院。
2014.10.16 Paris Boucic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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