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03

實驗室風雲

  車行過圓環,映入眼簾的是田野,遠方一座矮矮的水塔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地標。凜冬無雪,風寒刺骨,但田中的小花依舊為綠油油的鄉間裝飾幾分艷彩鮮黃。

  早晨我就看著這樣的景色前往實驗室。更多時候,眼珠子盯的不是水塔,亦不是油菜花,而是如口袋書大小的小說。只是差點做過站的場景已經發生太多次,以致於每每過了最後這個圓環,我便迫不得已收起書簡,抬起頭,望著遠端白色的水塔地標。

  這實驗室才待了不到一年,幾樁風波卻不停上演。論文掛名的紛爭、不同團隊的攻訐、有人博士畢不了業,當年在象牙塔外多少有聽聞,如今一一在眼前實現。

  E是一個知識淵博的英國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語通中外、識貫古今。與他交談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往往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抱怨通勤與法國的行政效率,三分之一的時間在評論食物(通常是負評),最後三分之一則是相當有見地的探討(只要選對話題)。在我剛開始實習時他已經在博士的最後一年,而讀博士的人都知道,沒有那個屁股就不要吃瀉藥,選擇自己感興趣的主題非常重要,只是不幸地,這位E成了最佳反面教材。

  E有非常紮實的理論物理基礎,他想當中學老師,但在英國當教師似乎需要博士文憑。E在英國找不到相符的職缺,卻碰巧遇到了法國我們實驗室(CEA)提供的機會。不知是誤解還是遷就,儘管CEA這缺與E的所學所長大相逕庭,但E還是來了。於是,一個從來沒有任何程式基礎的人要學著做訊號處理,將一些完全沒有聽過的應數理論實現在電腦計算上。想當然爾,青黃不接的陣痛期必定是痛苦異常,但如果這個陣痛一直持續到博士讀完,那似乎就問題大了。三四個月前的某天,我突然聽說他在準備搬家,因為那是他的最後一週。論文答辯了嗎?還沒,其實他沒辦法準時畢業。工作上的困難導致效率低落,致使成果貧乏堪憂,E的資助金沒了,實驗室只得讓他回倫敦自力更生,讓他在家裡補完未完成的工作,好交出一份可接受的論文,之後再找時間答辯。於是,中午吃飯時再也聽不見E尖酸刻薄的抱怨聲,而這消失背後,躲的是惆悵。

  第一則故事的教訓是:要盡可能掌握資訊,以免做出錯誤的判斷;因懶得查證而遷就自己,很容易造成災難性的結果。

  T是一個印度人,一年多前來到CEA做博士後,他上一個博士後也是在巴黎,在一個叫APC的實驗室。約莫四個月前T離職了,而我早已肖想他的辦公桌許久,幾天之後便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

  T的故事是我在他離開那天才聽說的,當初被聘用時,被要求做與上一份工作相似的研究,然而目的卻是要證明新方法比舊方法出色;換言之,就是新老闆要求員工去把舊老闆的研究比下去。T不想得罪舊老闆,在學術界,看不見的推薦信與看得見的成果一樣重要,於是工作進度一直延宕,直到有一天拖不下去了才東窗事發。事情鬧到了請實驗室主任來協調才告歇,T離職,去了義大利,至於我們實驗室有沒有再請另一個人來,就不清楚了。

  第二則故事的教訓是:要避免陷入裡外不是人僵局的方法有很多種,但拖延絕對只有反效果。

  C是個剛進入最後一年的博士生,他的研究頗有巧思,是將機器學習的概念應用在天文物理上。但這個人非常愛發牢騷,對於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氣。C最喜歡抱怨的事情,一是CEA的地理位置,二是實驗室的行政,三是工作環境。小從實驗室的規定,大到國家的國土方針,他可以從頭到腳批評一遍,有一次還聽說他因為售票員態度差而在地鐵窗口跟人對罵起來。

  不過,最近這三個月已經越來越少在辦公室看到C了,問起他總有千百個理由:生病、體檢、上課、跑行政。別看C總義正嚴詞地批評行政人員不認真,他老兄有次也悄悄翹班兩週跑去參加電玩競賽。C現在大約每兩週才會(很勉強地)在實驗室出現一次,而有趣的場景就往往發生在這時候。且看那C的老闆一手倚門、一手插腰、雙腿交叉、輕抿嘴唇,不懷好意地來到C的辦公室前,僅須一句:「嗨!」此時C便從椅子上跳起(那張半年來害他背痛的椅子),然後戰戰兢兢地解釋當前進度,語氣參雜著點唯諾及結巴,讓身在隔壁辦公室的我們抿嘴竊笑。

  「C不知怎麼了,他本來不是這樣的,前兩年非常認真,可是最近變得莫名其妙,專門找不是理由的理由掩飾自己的惰性,這樣下去會很麻煩。唉。」跟我同辦公室的G說。

  第三則故事的教訓是:勇於面對問題,掩耳盜鈴無益,鴕鳥心態不可取。

  在我占領了T的位置後,和G與Q便成了同辦公室的同事。G是比我大一年的博士生,人好又實在的工作狂;Q則是個伊朗英國雙重國籍的博士後,女生,人很好相處。有一天Q構想了個研究計畫,雖然G的博士題目與之無關,但他對該領域甚感興趣,於是便著手共同研究。研究過程一波三折,本以為三到六個月即可結束,最後拖了將近一年。終於,耶誕節假期後論文要二度送審了(之前已經被打回票一次),誰知那天開完會,兩人從大老闆那走回辦公室時,彼此都露出苦惱的樣子。我本來戴著耳機,沒有要聽他們對話的意思,但幾秒鐘後卻改變主意,三言兩語間,似乎有事情發生了。

  「我知道你對這個計畫投注了很大的心血,如果你覺得你應該掛第一作者卻礙於其他原因而沒跟我說的話,我知道了會很難受。」Q說。

  「一開始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一直都把這當成是妳的計畫,理應當是妳當第一作者。(很長的沉默)可是在第一次審查完之後,很多東西都不對,本來以為只要花兩三個禮拜改一改就好了,結果最後花了三個月,然後我實在是犧牲太多時間在這上面。我可以了解妳需要這篇論文,我也想把它給妳,可是另一方面我實在是犧牲太多,我不知道要怎麼做......」G說。

  論文的作者順序本是先Q後G,但一審完發現錯誤,而G把分析重做了一遍,第二版本的論文幾乎是G一個人寫的,Q當時困於其他事務。G依稀記得Q同意調換作者序的事,沒想到Q現在卻翻臉不認帳。Q的合約只剩下幾個月,現在忙著申請下一個職缺,她宣稱需要這篇論文以提升申請資料的內容,便以計畫初始者的名義要求第一作者的名號。G和Q本來是很好的朋友,但事情發生後,交談少了,語句生硬了,儘管兩造一直都很心平氣和,但空氣中總有一絲不對勁。G說,Q大概覺得她背後被F捅了一刀。

  G說如果Q真的需要,他可以讓出來,但他自己不願作決定;Q也用哀兵政策,說她不敢作決定,否則對G不公平;最後是由大老闆裁示將Q掛上第一作者的名字。然而幾天後,G翻出了很久以前的e-mail給我看,是Q寄的,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嗯我同意,這樣做(調換作者序)應該比較公平。」

  這則故事的教訓是:溝通不良的後果不分朋友與陌生人,越熟悉越要避免發生誤會。

  在學術界,尤其物理,實驗或觀測往往需要龐大的資源,有些儀器需要數十數百人共同研發製造,有些分析也需要龐大人力分工合作、分頭進行,因此便出現了跨國、跨組織的聯合研究團隊。這種合作團隊往往會有自家的相關規定,發表論文前也會先通過團隊委員會同意才會送審。

  M是宇宙物理界一個很大的國際聯合研究團隊,日前才發表了一系列的重要論文。CEA本也屬於此團隊之一,但上週,我們實驗室想發表一篇論文,該論文用非傳統的分析方法宣稱能得到較好的結果,同時指出M團隊論文中的缺陷所在,儘管證據確鑿(?),卻不為M團隊委員會接受,威脅若不收回論文便要驅逐CEA。過幾天,大老闆跑去跟更高的高層開會,然後作出主動退出M的決定。隔天,論文的電子版便出現在網路上。

  最後這則故事的教訓是:人際壓力無所不在,要嘛找好靠山,要嘛準備好後路。

  不到半年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我想就算三個月後爆出辦公室戀情,也不會太意外了。


2014.02.03 Paris Boucicaut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