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6

腳底抹油

  我從沒看過如此單調的天空,頂上晴空萬里,即使竭眼望穿地平線彼端,仍難見絲絲白絹。山坡上站著幾個人影,腳踩著複合材料長板,不時揮舞雙臂,那是躍躍欲試的滑雪新手在呼喊同伴。我站在人群中看著四週,白雪圈住了山丘頂岩石光禿禿的外表,將溫柔的冬陽反射得金光閃閃;雙腿蠢蠢欲動,隨時都有一滑而下的打算。

  「準備好了嗎?出發!」

  兩支手桿向後一撐,上半身蜷起,隨後傳來的是滑雪板磨擦的簌簌聲。

  等待許久,一個多月前終於簽了字,自此時起正式成為了博士研究生。在法國,博士生是一個相當奇妙的身份,一方面這是一份正式的工作,等值的薪水對應的是等價的責任以及等量的貢獻,一點也不馬虎;但另一方面,相對於來日方長的學術生涯來說,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個摸索、培訓、塑造的階段,因此博士生終究還是個學生,或者說,剛開始學步的小嬰兒。

  儘管受過六年專業的數理科學訓練,到了專精的研究領域,仍顯得一竅不通。自己在論文期刊汪洋間摸索是常態,若能有專人授課指導,那是求之不得;於是,學術界便存在這種教學性質見長的研討會。因各大學暑假期間較閒置的緣故,這類研討會通常在夏天舉辦,一般統稱為「夏季學校(summer school)」,由幾名有名望的學者授課,參加學生則通常為博士生或博士後研究員,為期一星期至一個月不等。說是學校,實務上主辦單位往往安排不少郊遊活動,搭上學步小嬰兒們想認識新朋友的氣氛,這學校活像是個夏令營一般。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今天在義大利山頭上滑雪的原因。夏季學校要是辦在冬天自然叫冬季學校,而郊遊當然就以滑雪為號召。當初指導教授告知消息的時候只問了一句話:

  「想去滑雪嗎?」

  「好啊好啊!」

  「你滑過嗎?」

  「沒有。」

  「嘿嘿!」

  那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先睡眼惺忪地搭飛機來到威尼斯,轉了火車到Trento(一個北義大利的城市)後,然後再等主辦單位安排的專車到滑雪站。這番折騰花了整個星期天,山頭上的村落早已沒入夜色,黑夜中的景色只在車燈掃過時露出痕跡,要想一窺窗外景緻,只得期盼偶然的街燈幫忙。四五十顆腦袋就這麼在車裡搖了好一陣子,最後,在幾串閃爍霓虹燈前停了下來。

  這個叫Passo del Tonale的山頭是個滑雪渡假勝地,但十二月初,雪剛積沒多久,又不是假期,除了我們沒幾個遊客。

  五顏六色的行李箱將飯店玄關擠得水洩不通,一雙雙怯生生的眼互視,在寒氣裡搜尋異同。接風晚餐豐盛異常,學員們一同老師及主辦人大快朵頤,同時也聊開來。主辦人都是博士後,學員們則多半是在歐洲地區讀博士的學生,其中又以德國與義大利為大宗,英國幫勢力也不算小,有人遠從日本赴約,有人則自美國出發,另有兩個巴西天文台的代表,坦蕩蕩地表示要好好趁這機會在歐洲玩一圈。

  這晚的交談讓我著實開了眼界,原來曾受不同文化背景薰陶的人,在此才是常態。一個波蘭人選擇到德國念博士,說著一口好德語;有個從沒滑過雪的加拿大人選擇到牛津深造;我的室友中國人則是大學畢業後就到了英國,碩士與博士分別在不同學校;巴西代表之一其實是印度人;最後有位羅馬尼亞女孩在英國待了四年多,儘管最初打的其實是德意志的算盤。

  該夜意外地好眠,以致於大清早雪地反光照入房間時,醒得好不甘願。

  撇開物理課程不提──中規中矩的課程,達標準但不夠驚艷,更何況這並非本文主旨──一天剩下的時間就都落在了滑雪上。主辦單位早在報名期間就將相關資訊備妥,舉凡滑雪票價格、裝備租賃、滑雪課資訊到雪地健行,一應俱全。每天的物理課程都被安排在早上及傍晚,一到下午,眾人就換裝準備運動,晚上還有豐盛晚餐以及夜遊活動,完全就是如假包換的冬令營。

  過去在法國生活六年,不是沒有滑雪的機會。首先,預備班存在這種整班帶到山上滑雪兼上課的文化,和我的冬季學校相仿,早晚上課,下午悠遊白色山道間,無奈該年我們班沒有成行;之後在綜合理工則是有一年一度的滑雪校遊,無奈兩度分別因繁忙以及經濟因素而沒有成行。坦白說,如果沒有滑雪作誘因,如果沒有三次無奈,義大利之旅恐怕不會成行得這麼爽快。

  滑雪初學班共12人,包括中國室友以及前段曾提過的其他眾學員。初體驗的感覺莫過於驚恐,試想雙腳黏在兩塊長板上,完全任物理定律擺佈:身體死命前傾,腳卻向後滑──這叫動量守恆;要是動了起來,非得溜了好一番距離才會停歇──這叫慣性;倘若落在斜坡上,那地心引力無疑就成了主宰──這是牛頓與蘋果的故事。課本裡早就學過,但實際動起來卻是另一回事;君不見身旁的義大利人雙膝緊繃,一邊啊啊地叫,一邊加速朝山腳下溜去?嘿!你不是物理學家嗎?

  但當地滑雪教練果不負其專業之名,不過兩天光景眾人已學會控制速度溜下斜坡;道理其實不難,只消把腿扭成內八,以增加滑雪板受力面積,就可在重力與摩擦力之間玩平衡(然後晚上順便享受一下膝蓋痠痛)。有時學生成功了幾回,自以為掌握要領想加速偷吃步時,必得在白雪上摔個幾回,屢試不爽。等到三天課程結束後,幾個人意猶未盡地爬上剛練習的滑道,想再體驗一次快感。這時山頂上只看得見藍天滿地白兩種顏色,一旁的纜車規律地發出嘎嘎噪音,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沒別的聲響;理論上本該有風,但在這第一次沒有教練陪同的滑雪,連空氣都屏息為我們醞釀氣氛。溜著溜著,眾人速度不一地溜著;加速、減速、等同伴、摔跤,該有的都沒有少。

  這趟旅行最大的收獲不是引力鏡或暗物質,而是滑雪、是認識幾個研究同行、是新月之夜的燦爛星空、是凜冬召我以雪景、是山野假我以日光、是驚訝於有碩士文憑的飯店服務生、是見聞羅馬尼亞人切換六國語言間,讓我既羨慕、嫉妒又崇拜。

  我說科學人的起步恰如滑雪學習。大學與碩士紙上談兵的基礎,彷彿初學者知道卻無法身體力行的物理定律;三年的博士深造則有如這三天的滑雪課,循循導引,欲速則不達;而之後,該當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學者,那也就是挑戰高難度滑道的時候了,自此之後,learning by doing。


2013.12.26 台中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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