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2

甲蟲

  碎石路上不見晨跑的居民,枝叢間未聞燕子的呢語,低溫下的綠園道脫離了往日作息頻率。與青草地徹夜纏綿的北風留下遍地晨露,恰成了寒流來襲的最好證據。

  一只寫著「香格里拉」的餐廳招牌不停閃爍,那是店家粗心未關上的故障燈具。招牌閃了整夜,直至天色朦朧的清晨依舊礙眼;無奈街燈已滅,疲憊的園道商圈又尚未甦醒,於是晚起的冬陽頭一次,與不甘寂寞的霓虹燈不期而遇。

  員工的粗心讓早起來開門的姜銘彥皺了皺眉,但其從容的腳步卻在店前的塑像旁暫歇。引人注意的不是塑像,而是倚臥一旁、臉色蒼白的遊民,直覺叫姜銘彥在進門前要多瞧幾眼。他呆愣了一會兒,臉上掛著疑慮,抿了抿嘴唇,隨後將手指滑過遊民的頸側。沒有血色的肌膚早已在寒風中失去彈性,更別提不切實際的心音。姜銘彥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按下110。

  「菜頭走了。」這是早晨員工間的頭條。

  救護車不停閃爍的紅燈吸引了部分不再賴床的居民。大家都見過這位住在園道的街友,有人叫他菜頭,另有一說他的綽號是草仔,但提到真實姓名,所有人都直搖頭。沒有人知曉菜頭流落街頭的故事,街坊只聽聞每晚夜深人靜時,他會拖著全身家當,自園道一角現身,然後倚臥在甲蟲塑像旁,繼續酣甜美夢,直至天明。

  這重複的行為外人無法理解,但甲蟲可是園道的明星,說什麼也不能讓遊民占據。尤其是餐廳首當其衝的姜老闆,三番兩次舉著掃把扮鍾馗,要驅離無家可歸的妖魔鬼怪。但日復一日,菜頭的來去有如店裡的咕咕鐘一般準時,只於打烊後來訪,隔日開店前即離去。於是日間,店門前是飽餐一頓的孩童繞著大玩具塑像玩耍;夜裡,則是餐風露宿的遊蕩者不甘寂寞,要銅製甲蟲與之相伴。久而久之,鍾馗化身為彌勒佛,少的是鎮邪掃帚,多的是午夜蟲腳旁的店餘佳餚。

  早年的綠園道不像現今如此多采多姿。本來佔領美術館南邊土地的是一條叫梅川的悠悠小溪,市政府將小溪加蓋,改建成馬路和綠地,像極了老天隨手撕的綠地毯,扔進城市的一角。當年的路樹弱不禁風,沒有鴿子願意築巢;當年的園道旁只有低矮平房邊綴,甚至參雜幾間鐵皮工廠。放眼望去,像極了未受建商青睞的重劃區。

  不知是誰第一個想出在園道旁開主題餐廳的點子,但這番無心卻插出了蔽蔭大都會的新商圈。是啊!飽餐一頓後散步詠涼天,這要怎麼叫汲營的城市佬不樂得打開荷包呢?姜銘彥看準這點,買下街角荒地,搭著台灣人飲食西化的風潮,築起園道首家義式餐廳「香格里拉」,有幸成為在此打地盤的首批人之一。短短數年間,樹枝硬了、鴿子來了、地價漲了、工廠走了,越來越多人抱著和姜銘彥一樣的想法駐紮此地,舉凡義式、法式、美式、日式料理、希臘特色菜、越南、泰式小吃、湘菜、上海菜,應有盡有。綠園道搖身一變成了美食街,無論七夕還是母親節,謝師宴抑或同學會,美術館南端那段綠油油的草皮永遠是首選。宜家親民、高貴不貴。

  約莫十年前,幾個餐廳老闆將眼光放遠,手牽著手,成立了園道商家委員會。甫上任的主委林競隆旋即拋出了公共藝術這個話題。

  「我在想喔,你們有沒有看過人家國外公園裡面的雕像?這個綠園道空空的也不好看。你擺幾張長椅,老人家是很高興啦,可是小孩子怎麼坐得住,對不對?我在想噢,如果有幾尊雕像、或藝術品,不管什麼形狀的!都OK!小朋友就會去玩啊,啊小孩高興,大人也就高興,對不對?」林競隆眉飛色舞地說道。

  「嘿啊!吼!你們沒看到那個美術館奇形怪狀的什麼東西一大堆,我兒子都拉我去玩捉迷藏!那個後面有一個中間一個洞的有沒有?吼!他最愛那個!」

  「不如喔,我們找看有沒有藝術家願意合作,你們說怎麼樣?」

  於是,在市政府文化局的牽線下,這樁商家與藝術家攜手打造社區的美事竟然成真了。雕刻協會負責選出三十一位雕塑家各創造一件藝術品,然後由園道頭尾的三十一家餐廳或精品店認養,每家一件,不多不少。委員會上大家也取得共識,生意好的就認養價格高的,規模小的商家就負擔少些,反正都是做好事,沒必要太計較。

  不到兩個月,卡車陸陸續續運來了各式各樣的雕像塑像,安插在路樹草叢間。石造的、木雕的、銅製的,應有盡有。有的展現人體線條之美,有的追隨傳統文化意涵,有的尋求機械與自然的融合,更有的只圖幾何學上的視覺創新。散步的老夫婦、晨跑的民眾、自黃昏市場歸來的媽媽們、當然還有來來往往的饕客,無一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東西啊?看起來好像兩隻海星在打架!呵呵!」

  甲蟲是最後一個運到園道的藝術品,它被安裝在香格里拉前的人行道旁。甲蟲其實不叫甲蟲,若細讀一旁的解說牌,上頭寫的是:「王座‧梁寬宏」。說到底那其實是張玻璃纖維製的大椅子,有著獨角仙的外型,頭朝天,屁股觸地,後足站立,椅背即為獨角仙的腹部,兩隻中足成了扶手,前足則交叉擺在胸前,最後再加上兩顆擬人化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盯著座椅上的人瞧。

  當甲蟲被運到園道時,林主委的眉頭皺了一下。兩星期前,經營不善的「新京都燒烤」惡性倒閉,老闆躲債潛逃大陸,積欠員工薪資不說,連食材供應商都被跳了票,更別提什麼公共藝術再造計畫。當初說好一商家一雕塑,現在呢?少了家店。是的,「夜雨瀟湘(湖南、川菜主題餐廳)」的張老闆已心甘情願認養了最昂貴的「前世今生」,那是當代大師黃柏壬的作品;林主委自己則挑了「喜悅」,一尊擁有彌勒佛意象的現代詮釋石雕;其他商家亦皆選擇;而那甲蟲卻依然無家可歸。

  「哎喲,阿隆!真的沒辦法啦!」姜銘彥在電話上推拖林競隆的請求。

  「姜仔,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個京都小李跑路去了。啊多出來的甲蟲剛好就在你店門口,你就將就一下嘛!」林主委握著話筒,汗如雨下。其手勢空中揮舞生動無比,彷彿姜銘彥就坐在他面前一般。

  林競隆背後背著的是其他老闆的心照不宣;資本家的自私要叫大家雙臂交叉、莫管閒事。

  「阿隆,不是不給你面子,可是我真的負擔不起啦!」

  「拜託,香格里拉經營多久了?生意這麼好,沒有問題的啦!」

  「不是啦阿隆我跟你說,香格里拉現在認養的兩個星星噢,是我一個金主的姪女做的啦!這叫我怎麼好意思給他換掉對不對?人情上說不過去嘛!啊兩個真的太多了,負擔不起啦!甲蟲在店門口又不是我要的,規劃是市政府做的,不是香格里拉,用這種理由逼我說不過去嘛對不對?萬一我跟你說好,結果股東們要我自己吞下去怎麼辦?」

  但錢總該交付給藝術家,姜銘彥推辭,張老闆也說不,沒有店家願意多開支票,就連三十家店共同分攤的想法,都招來將近一半的反對聲音。債權人是跑路的小李,為什麼其他商家得幫他擦屁股收爛攤子?許多人不以為然。會議上眾老闆們劍拔弩張,分攤派提議表決,反對方則退席抗議,雙方鬧得不歡而散。眼看大家就快撕破臉,誰知道隔天一早,突然傳出某位不願具名人士願意出資贊助塑像的消息,主委一封電子郵件就這樣讓爭議落了幕。

  無名金主是誰?每每當話題落到園道公共藝術上頭,總招來幾番質問,而主委也總是三緘其口。一次,幾巡觥籌要林競隆吐真言,他也舉著杯,茫茫視線裡瞧得出幾分坦然,挾著舉桌的好奇,撒下如此一句話:

  「當初不是大家都不想擔嗎?現在事情過去了,大家就變狗仔了,呵呵!要是好奇心這麼強喔,好好花心思經營餐廳啦!」

  說著,他把手伸進口袋裡,輕輕以食指刮著一張藏在皮夾暗袋裡的名片。茫眼挺著醉意,盯著遠方的啤酒瓶,林競隆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

  當晚會議不歡而散後,林競隆收到一張意外的便箋,內容與近日公共藝術風波有關。信紙上頭釘著一張「葉茗茂建築師」的名片。儘管已晚上十一點,林競隆忖度三分後,還是撥打了名片上的號碼。

  葉茗茂自幼即住於美術館旁的美村路上,在從前那是美軍眷村所在地,故得齊名。自成大建築系畢業後,葉茗茂花了兩年的時間考取建築師執照,並選擇回到家鄉開業,他的事務所就位於園道中段的兩條街外。葉茗茂已婚,本育有一子,但三年前死於一場高速公路連環車禍;其配偶亦於兩年後不敵乳癌摧殘而早逝,因此年近半百的葉茗茂孤零零一人,每日於美村路住所與園道事務所往返。

  當園道商圈於民國八零年代中期崛起時,葉茗茂馬上就意識到社會變遷的力量。三番兩次,未在台灣房地產泡沫化下破產的建商來此投石問路;太多人發現園道的潛在價值,而葉茗茂的事務所,就算不在最搶手之列,也是建商極欲爭取的黃金地段。當年沒有釘子戶這個詞,都更也還不是熱門關鍵字,但這不妨礙葉茗茂對大把搬遷補償金說不的堅定信念。他情願每天傍晚下班後偕同妻子,在回家的路上,順道至其最愛的園道咖啡廳「奧維爾的花園」坐坐,偶爾散散步,也不願成為炒地皮的幫兇。

  待葉茗茂自客戶張老闆口中得知甲蟲事件時已經有些晚了。各式各樣的流言甚囂塵上,有人說商家委員會要把塑像拆除退回;有人說京都小李其實躲在南投山區;有人說甲蟲作者梁先生準備找黑幫上門,但無論如何,稍後馬上要開的例行委員會肯定無法是一番風雨。待張老闆離去後,葉茗茂便提起筆寫了幾段話,附上名片,並前往林競隆的餐廳,囑咐店員轉交。

  「林主委,就讓我為園道盡一份心力吧!錢財乃身外之物,更何況我的家人已相繼於這三年離我而去,我已沒什麼好掛念。我只要求一件事:匿名,資金的來源絕對不可以曝光,我不想出風頭,沒別的意思。」葉茗茂在電話的另一頭這麼對林競隆說。

  於是建築師買下塑像捐贈給園道的美事,成了只有主委知道的秘密。

  不知道該說是弄巧成拙還是說葉茗茂有遠見,和其他藝術品相比,甲蟲註定要與眾不同。

  梁寬宏當初的創作靈感來自於2000年政黨輪替後的紛擾政局,為感嘆政客們爭總統寶座,罔顧仁義誠信,遂以好鬥的獨角仙為題材,以警醒世人。但藝術家的直覺叫梁寬宏把獨角仙擺成座椅的形狀,這點巧思使得甲蟲成為唯一一件與民眾有所互動的藝術品。園道饕客不愛冷冰冰的石像或是超現實幾何圖形,卻對這張擬蟲化座椅愛不釋手。有時候小孩會被蟲眼鬼怪的模樣嚇得鼻涕直流;有時候情侶會依偎在蟲座上卿卿我我;就連遠方來的遊客都指名要來和甲蟲合照,屁股碰過了王座,才算是到此一遊。

  「媽媽我要去看甲蟲!」

  「這叫什麼甲蟲?」

  「不知道。」

  「這叫獨‧角‧仙。」

  「為什麼要叫獨角仙?」

  「因為有一隻很長的觸角呀!」

  「那為什麼要叫仙?」

  不到幾年光景甲蟲就成了園道寵兒,不僅入鏡觀光手冊,連新設計的商圈標誌都以它為主角。香格里拉的生意或多或少托這尊塑像的福蒸蒸日上,姜銘彥笑得合不攏嘴。這是個名符其實的地標,雖不雄偉,又不絢麗,甚至差點沒人要,但醜小鴨會變天鵝,灰姑娘也會變公主,實在沒道理甲蟲當不成大明星。

  這樣一來便不難理解五年後,當塑像被人用黃布條綑起時,商家委員會是有多氣憤了。

  當初梁寬宏用來製作塑像的是一種叫作FRP的材質,這是一種強化的塑膠,輕巧而堅固,但卻不耐日曬。甲蟲長期暴露在豔陽下,久而久之,塑膠纖維因日曬產生形變,於是原本光滑的座椅表面便破裂開來,扶手、蟲腿的部分亦是如此,據說已有不少人遭刮傷。於是,市政府圍起封鎖線,要求商家委員會移除。

  「移除?這怎麼可能!不能換一個新的嗎?」

  「呃,可是錢從哪裡來?」

  「是啊?誰要出資,錢從哪裡來?」

  時光流轉,五年前的爭議今天再度浮上檯面。平日勾肩搭臂、稱兄道弟的掌櫃們今日目目相覷、大眼瞪小眼。檯面下,眾老闆對香格里拉坐享地利之便不滿已久,積蓄的壓力準備爆發,由姜銘彥扛下這筆費用顯然是共識,否則至少也得出一半;只是姜老闆一聲不吭,無視同業的壓力,彷彿置身事外。

  「我願意出這筆錢、重做一隻,只是…有個條件:新的甲蟲必須要放在我們『米克諾斯』門口。」希臘菜賴老闆這麼說,眾人譁然。

  「啊!這樣也可以啊?那這個,大家是不是都來做一隻複製品!擺在自家門口,然後就皆大歡喜啦?」夜雨瀟湘的張老闆不以為然。

  台下此時鬧聲四起,幾個人起立,幾個人嘶吼,幾個人低頭竊竊私語,只有姜銘彥依舊不發一語,靜靜地盯著桌上的水杯發呆。會議桌一端張老闆正在發表演說,表示若大家都如此短視近利,那園道商圈只會慢慢沒落;桌子另一端賴老闆和林主委吵了起來,因為林競隆又再度提出全員均分的想法,而賴老闆則率著一票嗤之以鼻的同伴打對台。

  「如果不是香格里拉的話,至少也該是新開的五家店平分才對!他們當初一毛錢都沒付,再怎麼輪都輪不到我們!」

  五年間園道又多了些新朋友,想當然,愛算計的老伙計把腦筋動到了菜鳥頭上。

  「喂喂喂,憑什麼只要我們新店負擔?你這是什麼邏輯啊?」

  「我說,這新塑像,為什麼不放到園道尾?人潮都從美術館來,園道尾也是要做生意的呀!」

  顯然,賴老闆的提議讓其他商家有了更多想像空間。

  「你這什麼傻話!當然是要放在人多的地方才能發揮最大效益啊!」一位元老級的店主這麼說。

  「那是因為你店在園道頭你才這麼說,你有沒有替整體著想啊?」

  「喔?所以你就有嗎?還不是因為你在園道尾才這樣講,我打賭今天若讓你搬家,話馬上反過來……」

  「安靜安靜,我說各位,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替自己著想,這是天經地義,沒有話講。可是各位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我們五年前捐贈公共藝術品的計畫,園道會有今天的成功嗎?不會!為什麼當初大家都一片佛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今天卻……」

  「沒有用啦!講那種話沒人會聽啦!」張老闆的演說被魯莽地打斷。

  「我還沒說完,請你尊重我發言的權……」

  「講這麼好聽!誰知道當初有沒有人在那邊搓?那個誰誰誰不是跟市政府很熟?幾年了一根滅火器都沒有,啊消防檢查還可以過?喔,厲害!行!拍拍手!」賴老闆誇張地舞動雙手,咧嘴奸笑。

  突然間,賴老闆轉過身來,將矛頭指向姜老闆:

  「喂,姜銘彥,你就老實招了吧!這幾年香格里拉的營業額翻了至少兩倍,你可是最大得益者,難道不該由你出錢嗎?」

  一旁,一位跟姜銘彥熟識的店長見狀,借機扮白臉相勸:

  「唉呀!姜仔!你也不差這筆錢對不對?大家可是都希望甲蟲留下來。香格里拉生意好人家眼紅是必然的,今天如果是你出錢,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不是就兩全其美了嗎?」

  但姜老闆無動於衷,掄起眼看了賴老闆兩眼,隨後將視線擺回水杯,在混亂中遭碰倒的水杯。開水自桌角逃脫,滴出惱人的澆灌聲,幾張會議紀錄紙也趁勢享受沐浴的樂趣,而這一切竟都沒有被人放在心上。

  林競隆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重新取得會議室的安寧。

  「我…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說。我當然有跟市政府提過重新做一尊甲蟲換掉舊的…的可能性啦吼。啊昨天啦,市政府給我回覆說,OK,沒問題,可是要簽一個切結書。什麼切結書勒?就是說…這個哪天如果有人因為公共藝術品,不管是受傷還是出什麼事情啦,政府一概不負責。這個民事責任吼,要找簽切結書這個人追討啦!啊這個切結書,要嘛藝術家簽名,要嘛買方簽名,反正簡單來說,沒有切結書就沒有雕像啦!」主委怯生生地說。

  語畢,現場沒人吭聲。眾人悄悄抿起嘴唇,姓賴的則瞄了同業幾眼,會議陷入一陣心虛的沉默。

  「說得比唱的好聽,哪有人會簽這種東西……」角落傳來一陣喃喃自語。

  暴發戶的天真將於藝術家的風骨前消弭,而資本家的汲營勢必在怕事政府前卻步。

  梁寬宏怎麼可能簽字?林競隆自己也知道;他只得希冀商家間能討論出共識,再悄悄地帶出切結書的問題;無奈會議的發展不如預期,如今市政府的堅持成了無解的習題。方才面紅耳赤的勢力眼呢?噤聲了;方才義憤填膺的掌櫃們呢?退縮了。一群大男人羞恥地互望,不知哪個人願意答上第一腔。

  「我知道…沒有人願意簽,我自己…也覺得市政府的要求不合情理,可是…如果要把甲蟲留在園道,勢必得想出一個辦法。」林競隆說。

  六個月過去了,老闆們變出了什麼辦法?這些只愛撥算盤的財主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吊車依舊是來了,拔走了FRP,換成了銅製的甲蟲。孩童們又有蟲椅可坐了,觀光客們也不再抱怨殺風景的封鎖線;但誰出的錢?誰簽的字?林競隆還是老話一句:「無可奉告。」

  銅甲蟲抵園道不久後即發生了一樁意外。一名六歲男童自蟲椅跌下,傷了脊椎,半身不遂。這一跌,跌掉了「葉茗茂建築師事務所」的招牌。

  壞就壞在受傷男童為某立法委員的姪子,整件事情鬧到了市政府要討國賠,此時市政府喜孜孜地搬出切結書脫身,官司便落到了保人頭上。最後保人──也只能是葉茗茂──以藝術品捐贈者的身份與男童家屬和解,負擔男童就醫、以及成年前的教育和教養費用,事務所歇業,建築師流落街頭。

  林主委將對簿公堂的事情保密到了家。於是這天清晨,當葉茗茂的遺體被抬上救護車時,大家只當作是街友菜頭,沒人叫得出他的名字。

  曾是客戶的張老闆幾年前心臟病走了;林競隆去年也退休,帶著兩代甲蟲的秘密,隨兒媳到美國享福;奧維爾的花園則於三年前易手,新老闆不識老主顧,自然也沒能給警察多大協助。

  寒流天冷,叫人講話都帶著白煙圈;發現遺體的姜銘彥聽著員工報告,卻心不在焉,不自覺抬頭看了門外好幾眼。

  旭日東昇,晨露匿跡,救護車旁的圍觀人群逐漸散去,只剩警消醫護商討事宜。

  而在那幾叢漸遠的背影間隱約可聽見,米克諾斯的賴老闆直呼少了個掃把星。


2013.10.20 Paris Boucicaut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