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7

變色杯

  CERN,又稱為歐洲原子能總署,位於日內瓦,有著目前全世界粒子物理最重要的研究設施。這個蓋在法國和瑞士邊境的地下隧道近幾年出盡了風頭。雖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夸克與輕子構築的世界,但大家都聽過希格斯玻色子的鼎鼎大名,甚至連日內瓦地區的農夫都津津樂道。

  我雖已不著墨於粒子物理,但相信只要是物理學家,都很難不對CERN抱持特殊感情。五十年的光景,多少實驗解開一道道知識枷鎖。這彷彿是科學家蓋的小小遊樂場,要讓學者盡情玩耍,用自己設計的樂高積木,堆出新花樣。

  今天的CERN依然是科學研究的重鎮,但對日內瓦來說,他早已成為遠近馳名的觀光景點。一條輕軌直截了當地爬到園區大門口,載來了滿山滿谷的遊客。小小接待處往往擠得水洩不通,兒童、銀髮族、觀光客、大學生,操著不同語言,目的卻都是等著進大觀園。

  我曾來這裡拜訪過三次。第一次是前年10月,那時在綜合理工跟著學校實驗室做研究,指導教授帶機器到CERN做測試,便邀請我一起同行,但測試尚未結束我便匆匆搭著當晚飛機離開,連寄明信片的時間都沒有。第二次則是四個月後,由學校的「物理同好會」組隊參觀(朝聖?),我身為社團幹部,自然成為了主辦人之一。最後則是四個月前,碩班同學們的「班遊暨校外教學」,有學校申請補助,一行人便在日內瓦快快樂樂地晃了一個週末。

  接待處一角是禮品店,故事開始於這個地方。

  這空間就像是辦公大樓裡的茶水室,不時有閒雜人等流連。幾分鐘前是一群不知操哪國語言的高中生校外教學團,在門口的階梯上席地而坐;現在則是一群美國大學生看著印有拉格朗日量的T恤痴痴地笑;旁邊的小妹妹則戴著印有CERN標誌的安全帽玩耍。而我呢?進去轉了一圈之後順手拿了三張明信片,準備結帳。

  「請問你們有賣會變色的馬克杯嗎?」跟我同行的同學突然問道。

  「沒了不好意思,會變色的馬克杯目前缺貨,我們只剩下普通黑色款的。」櫃台小姐回答。那普通黑色款上面印的也是拉格朗日量,完美物理宅專屬紀念品,毫無疑問。

  不知道什麼是拉格朗日量沒關係,想像成E=mc^2就行了。

  我同學頻頻惋惜,他的實習指導教受託他代買一個,只不過看來任務要失敗了。這變色杯在物理學界似乎小有名氣,據說杯面上罩著一層黑色的膜,倘若倒入熱水,杯體溫度升高,膜會消失,露出杯身上的圖案。我同學最後決定還是買個普通款送給教授,此時眾人見狀紛紛下手,於是包含我在內,人人手上都多了個黑咖啡杯。不一會,有人發現杯子上的公式其實是錯的,有如把E=mc^2印成E=mc^3一般。眾人咧嘴笑了兩聲,抓抓頭,選擇忘記小瑕疵,繼續陶醉戰利品入手的喜悅。

  但這馬克杯並沒有在我手上逗留太久。兩個月後某日,我離開實驗室的辦公桌透透風,並將馬克杯忘在飲水機旁,等到一小時後口乾才意識過來,但卻已經太遲。飲水機旁空空如也,馬克杯不見蹤影,只留下氣呼呼的實習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把這種物理宅專屬紀念品帶到物理實驗室來,不見也只是剛好而已。」同辦公室的實習生下了這段中肯的評語。

  我已經忘記當日下午做了什麼,只知每隔幾分鐘,我便不忍對此發出一陣牢騷。那是種信物消失的煩躁。頭頂上佇著一朵小烏雲,飄著絲絲苦雨,響著隆隆怨雷,低氣壓掛在嘴角、鼻尖、眉末甚至是耳根邊。同事見狀,抿嘴竊笑不語,任憑烏雲在我的頭頂上蔓延。

  這顯然不是第一次在實驗室發生類似的事情。這廂說他去年才掉一個愛爾蘭買的巨無霸Guiness馬克杯;那廂說他從不帶杯子來辦公室避免遺憾;總務阿姨則說:「啊!出來遛杯子要記得遷回家啊!會出杯命的!」更別提謠傳實驗室有人有馬克杯收集癖,說幾年來的戰利品大概可以塞到櫥櫃整個滿出來。

  但馬克杯堪稱實驗室求生首席必須品,所以幾天後我忍住傷痛,帶了另一個心愛的替代品來。這次是諾曼地旅遊的紀念品,杯子上頭印有嘲諷諾曼地天氣的笑話。「要是這個再不見我絕對會抓狂!」我對同事如是說。於是同事便三番兩次將新杯藏在辦公室不同角落端看我的反應,樂此不疲,直到上週一。

  「你要去買咖啡嗎?」他看我拿著杯子起身,突然對我這麼說。

  「沒有,我要去沖茶。」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接著說:

  「你要咖啡嗎?我們可以一起去咖啡機那。」

  「不了,不了。呃,等等…呃…欸…那個…啊算了!過來!」

  說著,他拿出兩個盒子:

  「這個是我的,然後這個給你。」

  變色杯是我的,他則買了拉格朗日杯給自己。我這時想起一個月前知道他要去趟日內瓦找朋友時,跟他提過CERN變色杯的故事。

  「送禮送到心坎裡」,我終於親自體會了這句話的涵義。


2013.09.05 Paris Boucic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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