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5

黑洞裡的太陽

  白色粉筆敲擊著黑板,回音震盪在教室間。幾個年輕學生抬頭凝望黑板上的方程式,有些人振筆疾書,有些人眉頭深鎖;更有些人雙眼聚焦於無窮遠處,想像力凝聚在黑板後方,不知是夢見了佳人,還是晚餐香噴噴的披薩。

  我站在黑板前方,停下粉筆轉過頭來,看見學生們垂涎欲滴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

  自二月起至六月底,每週四的晚上六點到八點間,是物理輔導課的時間。輔導課為有需求的學生而開,有些人感覺平時課程艱澀無法理解,需要補習,有些人則自願多花些時間增加學習深度廣度,於是課輔組集妥報名資料後每週另找時間加課兩小時。

  這輔導課的制度行之有年,課輔組專找準備升碩二的舊生擔任老師,希望秉著舊生修課的經驗來輔佐學弟妹的學習。對於一個準備步上研究生涯的科學人來說,教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於是,當去年實習期間收到課輔組徵助教的郵件時,我馬上生出動機信,隔天就遞交了報名申請。滿載研究經驗的履歷加上不錯的學業成績,這助教的身份倒是拿得輕鬆寫意。

  上學期因課表的關係在無任何勞力付出的情況下每個月乾領154歐的零用錢(註一),但到了下學期,物理長課「量子力學與統計物理」開始了,搔頭瞪眼的學生開始變多,助教終於準備開始幹活。我翻出兩年前該課的講義與筆記重新掃視。在第一次上課前,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備課,比預期時間多了兩倍。當晚,重讀了兩遍筆記後,我在心裡默默地排演了一次開場白還有該問的問題,然後在無比興奮中入眠。

  一回生、二回熟。起初,我不斷提醒自己放慢說話速度以增加咬字準確度,因為本課相當重視詮釋物理意義,因此精準的解釋成了輔導課成敗的關鍵;但漸漸地,上課速度的拿捏開始駕輕就熟,偶一為之的笑話也成功地彎起學生們的嘴角,踴躍的問題與高度參與則成為輔導課成功的最佳佐證。不過,那每週冗長而痛苦的備課卻始終沒有改變;而甫下課時精力耗盡的虛脫,也叫我每每在回程的火車上自我放空。

  我還記得四年前實習去私中擔任助教的場景,名義上雖是教學,實際上卻與「學術」相去甚遠。該私中專門接納不愛念書的學生(註二),上課時有一半時間用於品行管教;就算是教法文,也從來不需備課;這諸多種種實在無法與在黑板上飛舞的方程式比擬。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是求知若渴的學弟妹,有位愛聽物理故事卻痛恨計算的帥哥,以及一位身材比我高大,聽課時卻每每眼睛睜得像金魚般露出驚恐模樣的小姐,尤其讓我印象深刻。三番兩次,我想跳入他們的心思,了解到底是哪根弦顫不出理解的共鳴;極欲撬開學生們的腦門,直接傳遞學識,好來個醍醐灌頂;但在現實裡,多的是帶有口音的法文在教室迴盪,還有粉筆咬著黑板的聲音,吱吱嘎響。

  這或許解釋了為何課後總是筋疲力盡。為了信服於學生,講者必須以堅定不移的語氣闡述道理;說服自己是基本中的基本,說服他人所需的遠比想像中的多。於是乎,師者得進入忘我的境界,以無窮盡的自信與熱情敘說,彷彿萬物皆輕於斯陽春煙景,世上唯獨尊此大塊文章,像一只燦爛的太陽,要輝映學生的臉龐。然而,學術研究恰構築於相反的行為上,孤尋、獨究、思反、覓論、極物、窮理、悟道、鑽尖,這是個自旋下探的黑洞,不斷地塌陷自我直至奇異點,同時啃去泰半的精力時間,莫怪有些學者視教學如寇讎。

  只不過我是教學相長流派的信徒。沒有能力向大眾傳達所知,沒有能力啟發學生的科學家,不能算是好的學者。因此我要打破性格引力的限制,在太陽與黑洞間擺盪。

  最後一堂課結束後,我將印有我名字的教學手冊不捨地還給了課輔組。若真要解釋為何我對此助教經驗感到自滿,那該是無形上的肯定吧!這是個外語學習的里程碑,六年半前仍對法語一竅不通時,有誰能對未來的自我投射打包票?當惶恐與不安最終結成了富饒果實,再多的淚也無法淹沒甜美的投資回報。


註一:稅前188歐,實領154。

註二:見舊文〈楓道霧谷〉。


2013.08.05 Paris Boucic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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