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6/01

執子之手

  今年五月的巴黎像是個玩捉迷藏時不小心躲進冰箱裡的小孩。低溫迷戀大地,冰雹姍姍來遲,更遠的山頭上甚至下起了五月雪,要叫農作物繼續躺在沃土裡沉睡。

  我不知道雨天和冷天還要持續多久,不過上週日難得出現陽光,把大地照得暖烘烘。我先心血來潮決定到傷兵院逛逛──雖然曾跟綜合理工合唱團來此公演三回,卻不曾瞧過拿破崙的棺材一眼,更別提軍事博物館裡的其他陳設;隨後,見天色猶亮,便到住所附近的公園慢跑。公園裡瞧不見幾個人影,怪哉此景,明明是週日下午的溫暖時分,本該人滿為患、水洩不通才是。

  這時我才想起,巴黎人上街遊行去了。

  5月24日是另一次、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最後一次的反同性戀婚姻大遊行。無獨有偶,這天正巧也是法國的母親節(註一)。所謂同性婚姻法案也包含了代理孕母、同性家庭認養合法化,法令早已於兩週前定讞,反方聲請釋憲,裁定無違憲疑虞,只好將怒氣發洩在狹窄的巴黎市街上。

  於是傷兵院大門口的綠園道上滿是天藍及粉紅旗幟,那是示威組織挑選的代表色,意欲喚起人們對性別的刻板印象。示威遊行正巧以此綠園道作為集散地,主辦單位架起了舞台與音響,像極了台灣的選舉造勢場合,為人群暖場。廣場上已有些許民眾,或坐或立,等待傍晚的到來。而在那數十公尺外的每條街口,是一隊隊的鎮暴警察,全副武裝、嚴陣以待。

  這番烏煙瘴氣已荼毒法國社會長達六個月。當左派政府按照競選政見搬出同性婚姻草案時,各式各樣的保守團體立刻氣得破口大罵。其實大家對「同性婚姻」並無太多意見,主要爭議點有三:首先,是同性家庭認養或撫養兒童的權利,反方認為同性雙親有礙小孩性向發展;其次為人工受孕,先前法令只允許無自然生育能力的夫妻辦理,如今將放寬,允許女同伴侶靠他人捐精生育;最後則為代理孕母,這被視為男同伴侶生育的手段。

  當草案一被呈上眾議院議場,唇槍舌劍便傾巢而出。在野黨使出程序手段:提出5362個千奇百怪的修正案版本,得通通審查完畢才能投票,企圖杯葛;然而執政黨也配合遊戲規則,挑燈夜戰在兩個禮拜之內順利解決。投票結果毫無意外,執政黨挾著絕對多數的優勢闖關成功。接著,按照規定,眾議院通過的法案必須要在參議院重起討論並再投票,於是又是另一番口水廝殺。參議院仍是執政黨占優勢,4月12日法案便舉手表決通過。然而到此,拖棚的連續劇仍未結束:眾議院必須再投票,這又多花了十來天,待大局底定後反對黨旋即申請釋憲,只不過大法官會議給了政府一個大綠燈,充滿爭議的條文最終於5月18日生效。

  每當法案有了階段性的發展,下個週末反方就上街示威抗議。正方陣營也不甘示落,在幾公里遠的另一個廣場聚集互別苗頭。這是法國版的紅衫軍,無理地將社會一分為二,非黑即白、非友則敵,叫不尋常的五月低溫裡要多藏點恨意。

  同性家庭撫養權是個議題,但顯然排不上最重要議題之列,而這六個月來的喧囂都只為此,何必?我站在花園裡,回頭看傷兵院金光閃閃的穹頂,看那壯麗的石造迴廊:裡頭,躺的是不可一世的民粹皇帝,五次反法聯盟都不足以推翻雙角帽的威力,但那墓室壁雕的歌功頌德,只令人感到噁心;外頭,站的是義正嚴詞的社會劊子手,宣傳策劃示威的手法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冥頑激進地操弄盲目民氣,卻叫人不寒而慄;裡頭,說的是法蘭西抗戰英雄,開創第五共和的救星,追思偉人天經地義,但讚頌其生至可歌可泣,又與納粹、法西斯何異?外頭,是龍蛇雜處的遊行群眾,扣掉幾個偽善的宗教份子、幾個極端的歧視者、幾個滋事的不良少年、幾個反社會主義者,在粉紅與天藍的旗海下,能剩下幾顆清醒的腦袋呢?

  米蘭昆德拉曾寫到:「在共產黨當局和法西斯主義的後面,在所有佔領與入侵的後面,潛在著更本質更普遍的邪惡,這邪惡的形象就是人們舉著拳頭,眾口一聲地喊著同樣的口號齊步遊行。」

  向晚的天空侵襲大地,我抬起腿做最後衝刺,完成設定的慢跑目標;在此同時傷兵院前,雜著喧鬧,失智的群眾正舉著石塊對警棍叫囂。


註一:法國比其他人晚過母親節,日期為五月最後一個星期天。


2013.06.01 Paris Boucic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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