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2

暗夜疾行

  租屋處與車站間不過500公尺的距離,在下雪的凜冬顯得異常漫長。自車廂中步出後,雙手就算深插口袋也無法久耐寒氣,我得趁拳頭的血色褪淡之前,趕過這半公里路,躲進明亮水泥建築中的懷抱。

  這一天沒下雪,稍早的陽光退去了大半人行道上的白色淤泥,還給了地磚、柏油路該有的顏色。無奈天色已晚,低溫猶存,地上的水漬、和稀泥結成了冰,與融不完的白雪作陪,讓我在趕路途中還得計算足底與地面的摩擦係數,以免跌個人仰馬翻。真是好個「如履薄冰」。

  但再怎麼戰戰兢兢,還是不免會有馬失前蹄的一天。

  六個月的碩二課程一下子就結束了。前陣子密集的期末考才剛壓得我們喘不過氣;那懵懵懂懂的半調子研究生任憑厚厚的論文揶揄,在powerpoint與latex之間來回忖度當前物理學界大哉問的場景似乎仍記憶猶新,之後卻馬上要開始海闊天空的實習生活。在法國的學制中,碩二實習常為博士研究前的序曲,彷彿一段為期三年課題的預習、一段鑽牛角尖生活的開幕式。

  實習本應自二月中開始,但直至二月下旬,我卻仍無所事事地在房間客廳內踱步。眼見三人合租的公寓為搬離作準備而愈趨空蕩,我還是只能焦慮地原地踏步。

  投石問路大約是一個月多前開始的,一個在CEA的學者M表示願意收我作學生,但我卻屬意另一名在APC的教授J,不為其他,只因他將提供一個每年去美國交流兩個月的機會。然而,當下他卻無法給出確切的答覆。儘管我的履歷還算吸引人,他還是希望再等等看有沒有其他的人選。

  原本約好頂多等上一個月的時間,但當我收到第一封學校寄給那些還沒找到實習的人的信時,實際上已經過了五個禮拜了。看著毫無動靜的收件匣,我決定回給J一封「提醒信」。兩天過後,漫長的等待依舊,這次決定打電話去問。三個小時內,三次嘗試均無人回應,我越想越納悶,決定寫一封信給先前認識、屬同實驗室的博士生B:

  「哈囉,我想請問一下,J在辦公室嗎?我有關於實習的問題想請教他,可是無論是e-mail或是電話都沒有回應。他是不是不在呢?」

  「他好像去義大利了,應該下星期就會回來了,到時候再試試看吧!」B這麼答覆。

  於是這本在幾天之前就該解決的事情延宕到了下週一分曉,更確切地說,打從七八天前開始,每天睡前都想著一樣的事情:「明天要把實習搞定。」但卻沒有一天做得到。更別提不久後我又收到了第二封學校的「最後通牒」關切函,我只好把我的情況向學校重新說明:「確定的實習一個、等待中的答覆也一個,下週二前作決定。」

  不知怎麼著,當天晚上我不停憶起最近幾天從車站走回租屋處的場景。或許是黑夜行路提供了思索歸屬的最佳時機,又或許是冷空氣的椎心刺骨不亞於等待的坐立難安,坐在琴鍵前,我聽到的盡是疾行雙腿褲管相互摩擦的聲音。F小調,將降B升半音;然後D小調,混雜A大調的色彩;拍子踩著allegretto的步伐前進,我彷彿又回到了街上,如履薄冰。

  但誰知道週末的等待煎熬換不到確切的答覆?週一的電話鈴依然是痴痴作響,話筒的另一端卻仍舊無聲無息。我又寄了封信給B詢問J的下落;B的回信依然相當迅速,幾分鐘後,我收到這樣的字語:

  「J回來了,但又走了,這次是一個月……A(J目前的博士生)說如果真的想連絡他的話,最好的辦法是寄信寄到他回為止,加油!」

  三天前我以為星期一一切就會塵埃落定,結果延宕的夢靨逕自朝不定的未來襲去。如果不是將去美國交流的機會看得如此之重,連我自己都要狐疑這耐心是由哪副鐵所鑄,異常耐磨且堅定不移。可是星期二已經和學校約好要提交答覆,於是,我又發了封檄文征討消失的回應,並將停損線定於隔日12點。正午時分,一切蓋棺論定。

  只可惜端午節還沒到,午蛋不立,信箱無息。我信手拈起電話劈哩啪啦地先連絡了CEA的M,給出我確認的答覆;之後坐在電腦前狂發郵件,把該準備的文件以及合約細要搞定;接著拿出兩份表格──這是夏季學校的申請資料,我一直在等實習歸屬以利報名,耽擱至此已只剩三天準備;最後再撥通電話給室友調侃自己等了這麼久最後還不是回到原點。然而就在此時,千呼萬喚的回信現身了:

  「不好意思這麼晚回你。你那邊現在是什麼狀況?J。」

  什麼情況?大概就是在登機門關閉後十分鐘才姍姍來遲吧!眼看飛機已經滑行到跑道彼端準備起飛,塔台的綠燈勢在必行,手邊有顆紅色的警急停止按鈕,按?還是不按?

  J超過了停損線六小時,可是我還是按了。一方面生氣這傢伙不僅狀況外不給肯定的答覆,另一方面又絞盡腦汁想辦法擠出措辭嚴厲的「最後通牒之後的通牒」來。這意料外的箋亂了方寸,喪失導引的線頭迷失在糾結中。

  巴黎的深夜是加州的午後,因此我在隔日清早起床時看到的回信肯定是J在下班時回的:

  「我這幾個月會很忙,很少在巴黎,如果你接受只用email跟skype交流的話,我們可以照之前所討論的計畫進行。」

  該慶祝嗎?儘管很委婉,這仍是個明確、肯定的答覆。突然間一切彷彿都變了,我開始幻想每天搭公車通勤而非RER,幻想每年七八月在CalTech的生活。一些朋友開始知道這幾個星期來的漫長等待和是是非非,當然也為歡喜結局高興。而就是這麼巧,連氣溫都偷偷回升,雪自然是消失殆盡,返家則少了D小調的行路。唯一讓我感到不自在的是對答應M卻又反悔過意不去,但比起之前的折騰總合,這倒是次要得多。

  隔週一,我到了APC討論研擬實習細節。J在美國,因此接待我的是實驗室的主任Y。Y劈頭便告訴我J的行蹤難以捉摸的情形,我說我已經完全做好心理準備用skype與email溝通。很好,Y主任帶我四處逛逛,見了不少將來可能一起合作的人,最後,他安排我與J現在的博士生A談一談。

  「我想Y要求我們兩個好好聊聊,不是沒有原因的。」坐下後A劈頭第一句話就這麼說,語重且心長。我皺了眉頭,只管讓他繼續開口:

  「J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真的很強,可是問題是他太忙了,忙到根本就沒有時間帶學生。今天倘若你有問題想問J,常常要等兩三個星期或是一個月才會得到答覆,因為他不在又不回信;一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巴黎,剩下的時間要嘛在美國要嘛在別的地方。如果今天是在其他實驗室倒也還好,但我們的題目(我的研究題目與他的相仿)這裡就只有J一個人在做,今天你有問題,如果J不在,根本沒有人能回答。你能想像研究卡在一個白痴小問題兩個星期痛不欲生想要拿頭捶牆壁那種感覺嗎?我不是說J不好,只是當他的學生很痛苦;他真的很強,可是你會被他的工作習慣搞瘋:他是那種可以今天買機票明天就飛去義大利或美國哪裡的人,從不提早告知行程,常常行蹤成謎,讓事情難以規劃,因此安排本來約好的討論可能會莫名其妙被取消;信也不回,等到積了兩個星期突然某天晚上發神經劈哩啪啦把你之前寄給他的所有問題通通回答一遍──花的時間搞不好連十分鐘都不到……你說美國嗎?我去過一次,但說老實在話,沒學到什麼東西,那趟旅遊是真的不錯,但對我的研究其實沒什麼幫助,因為J太忙了也沒時間管我。出去玩玩當然很好,但這隨時都可以去,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話說,你有沒有其他的備案?在CEA?跟誰?啊!是M!真的嗎?我告訴你,M就是一個完全相反的人,M也很不錯,而且他很願意指導學生,你要想連我這種跟他完全沒瓜葛的人問的問題,他都願意一一回答……」

  過了幾天,我把原本要寄給M的辭退信稍作修改,寄給了Y和J,同時慶幸當初沒有自絕後路。

  沒有什麼事讓我如此難堪過,在等待的煎熬下,吃了一計回馬槍後的回馬槍。倘若再加上找房計畫失利被迫暫住朋友家的事,那簡直就是難堪到極點。我像極了一隻狗欲咬住尾上的臘肉,滑稽地兜著屁股繞圈圈。

  那天夜裡不知怎麼著,雪又重新開始落下。人行道旁的植披結了霜,而回家的路上,又重新響起了D小調。


2013.03.11 Les Li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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