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5

賦格

  儘管在室內,冷空氣依然微微地在石柱間飄竄,像是在玩捉迷藏,把或坐或立的人們逗得直發抖。這也難怪,我從沒看過如此高聳的教堂,圓拱頂下的格局也似乎不是平躺的十字,不過管風琴倒是座落在正常的地方──入口的頭頂上。

  沒有時間東張西望,我左手夾著譜,在一陣掌聲中,跟著其他人走上了舞台。

  若不是小學一年半的合唱經驗,我不會在兩年半前的某個星期三推開紅色階梯教室的門。那是開學的第一週,各式各樣的社團活動傾巢而出,我順著幾張陽春海報的指引,猶疑地進入排演的講堂。幾個不期而遇的同學,一個胖胖的指揮,不太熟悉的節奏,許久未碰的聲樂。隨後,這個星期三的習慣維持了好一段時間。

  如果高中的休閒是橋牌,國中的娛樂是桌球,那國小的記憶大概就是合唱。在導師老蔡的要求下,小五小六每天的早自習,都成了吊嗓子的時間。或許因為回憶總是最美,或許是團體中的革命情感,又或許單純只是得過獎的喜悅,這個音樂連結自此雋永深刻於記憶之中;但無論如何,若沒有當初強迫性的參與,這番閱讀五線譜的趣味就只能與我絕緣。

  十幾年前的經驗與現在大不同。小學練唱的目標畢竟是音樂比賽,區賽、市賽最後全國賽,因此練的都是同一首曲子;比賽就是比賽,背譜是基本,台上的一舉一動更是被老師盯的重點。但學校社團純為興趣導向,每隔三個月便公演,隨後更換曲目、重新開始;至於演唱內容通常為宗教色彩濃厚的古典曲式,總長可達兩小時,因此不再通篇背誦。然後在法國,學生們的舞台紀律總是令人搖頭嘆息,我至今仍對某同學在間奏喝水的舉動感到不解。

  每首合唱曲似乎都遵守某個特定的生命週期。一開始,抓不到音準的唱手賦與每副樂句一段不協調的四部合聲;初期樂章不甚熟悉,倘若有人興致勃勃上網找尋相關影片,聽到的也只是陌生的樂音段落。接著慢慢的,對曲子的偏好差異才開始湧現,比方說:

  「我覺得『4』很好聽!」

  「『21』很討厭,這個小節跟那段很難唱。」

  「哼!我們女高音『15』那邊唱得要死要活,結果你們男低音一個音都沒有!」

  然後,當眾人不僅對樂曲有通盤的認識,且開始掌握每次練唱的狀況時,對話就變成:

  「幹!我剛剛走音了!」

  「吼!他們男高音每次都越唱越快,會不會數節拍啊?」

  「喔喔,啦啦啦!(此為男生用假音唱女高音的譜)」

  最後,則是所謂「最動人的小節」。試想長達一至兩小時的通篇唱曲,當中十幾二十個合唱篇章,就是有某單一小節──無論是44拍、34拍、68拍還是其他──讓人刻骨銘心;有時,甚至只是當中某聲部的某個單音,平時毫無特點,但在原作者鋪陳下卻突然搖身一變、一躍而起,瞬間得到無比力量的那個單音,彷彿能撫摸到耳膜的敏感處,瞬間極大化腦內多巴胺的分泌,引發音樂上的高潮。

  表演前團員們聊的往往就是這個,這廂說「41」的第48小節女高音的節奏是如何令人陶醉,那廂說「28」的倒數第4小節第二拍男高音的那顆Do是如何讓她無法自己。儘管沒有人能夠完全了解對方想表達的真切感觸,但這並不妨礙團員們的「一份樂譜、各自表述」。

  不過這份熱情似乎仍逃不過疲倦感的侵襲。公演前一次次的彩排總是消磨掉太多時間,過於緊湊的表演頻率也使人應接不暇,再加上重拾鋼琴的渴望。於是兩年半後,我決定暫別舞台;沒有安可曲,只悄悄地掛上休止符。

  因此,St-Eustache教堂成了我的最後一場演出。表演完歌者各自解散,相繼搭地鐵返回宿舍;我轉身向幾個人道別,從此向紅色的階梯教室說再會。

  綜合理工的社團生活就像是人生的賦格,不同音高的重複旋律相繼出沒,以快速的節奏緊湊地展開主題,綻放出華美浮誇的意象。但賦格終究不是樂曲主體,只是間奏;而間奏在表現完情感高潮後,便驟然而逝。


2013.01.04 Mas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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