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09

心安理得

  刺眼的光線充斥著大街,照得行人抬不起眼。夕陽遲遲不肯西歸,要在沁涼的午夜降臨前,再跟地表說聲再會。

  法國的夏至又叫音樂節,餐廳與酒吧通宵不打烊,路上伴奏的搖滾與爵士則隨處可見。晝日晚歸,燈火不滅,樂音伴街,人聲鼎沸,這是音樂節的最佳寫照。

  這也不過是第二次在音樂節閒逛。少了課程與考試的負擔,三名好友閒來無事便相約工作後漫步閒談。義大利人提議到瑪黑區某教堂欣賞管風琴,他本身為管風琴愛好者,每星期固定至該地練習,故此。於是,我們經過了位於瑪黑區,全巴黎最大的同性戀酒吧,並在酒吧前擠得水洩不通的大街上,覓尋穿越人群的道路。

  巴西人不喜歡管風琴。他事後跟我說:管風琴聽起來千篇一律都是同一種風格,而且很吵。於是我們決定轉移陣地,不一會兒就來到拉丁區。三人步行至萬神殿旁的教堂前,義大利人再度被教堂所吸引,提議進去看一看。這區域算得上是我的「勢力範圍」,由於抵法頭兩年的生活就在不遠處的Lycée Louis le Grand度過,因此對週遭的一切再熟悉不過。我知道這教堂,叫得出名字──那是Abbaye Sainte Geneviève,紀念巴黎的守護女神──卻從來沒有踏入一步,於是便附和了義大利人的提議,三人探頭進去瞧瞧。

  教堂內沒剩幾個人,看起來像在收拾殘局;入口處則有張桌子擋住了去路,旁邊站了四五個人閒談,看起來不像是開放參觀的樣子。巴西人暗示我們沒什麼好看的,我也回過身來準備離去,但義大利人似乎裝作沒聽見。這時,旁邊一位年輕的小姐向前與我們攀談了起來。一句話、兩句話、三句話,第四句便問起了我們的宗教信仰,我搖搖頭、巴西人搖搖頭、義大利人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搖搖頭,年輕小姐的臉上立即出現了失望。她問其原因為何,只見義大利人悠悠地說:「唉呀!我也很想,可是如果神蹟從不降臨在我頭上那我也沒辦法!這不是我的問題!」這時另一名大叔也走了過來,五個人拆成了兩個小團體,小姐對義大利人,大叔對著巴西人,而我呢?則得利於對方不確定我是否經通法語的疑慮,眼神飄忽四方,呆立於四人之間。

  「……其實我也完全沒有強迫的意思,這完全是出自好意。你看,我做這個有酬勞嗎?沒有,完全是自發性的。我之所以要這樣做的原因就是,我感受得到…神就在我身邊,感受到我是被眷顧的,那種…那種幸福…那種難以言喻的愉悅感。而我希望大家都能和我一樣感受到神的恩典,所以我才願意盡我所能地去幫助他們、啟發他們……」

  我不禁想起一次學校課後的午餐,旁邊坐著一個中國人和兩個摩洛哥學生。平常我其實很少與他們吃飯,但同為國際學生,認識得也都比同級的法國學生早,自然也不是陌生人。這個中國同學是數一數二的聒噪,他的法語講得不錯,不知是因為好言使語言能力突飛猛進,還是為了能與人辯論而下過功夫。無論如何,這一天的飯桌上討論著禁忌的話題。

  「我有個很簡單的方法可以證明神不存在。你們都同意神是一切的主宰對吧?神獎賞好人而懲罰惡人對吧?可是儘管如此,每天還是有這麼多犯罪行為發生在無辜人的身上,要嘛神無力控制這些犯罪者,要嘛根本就沒有隱惡揚善的原則,無論如何都跟你們的理論矛盾。因此神根本就不存在,證明完畢。」

  兩個信伊斯蘭教的摩洛哥人當然無法同意好辯者的詭論,在憤怒的深處舉起雄辯的本能,開啟了飯桌上的唇槍舌劍。我依然默默地動著刀叉,津津有味地品嘗有神無神論針鋒相對的論點。一邊是典型的理性思維,又或許在中共箝制信仰的背景下多了些侮蔑的態度;另一邊則是虔誠的教徒。但他們的結論讓我有些失望:「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就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我欣賞中國同學挑戰爭議話題的態度,但卻對其非黑即白的價值觀不敢苟同。科學本身不也是一套信仰?當考古學家看化石說故事,或是宇宙學家提出大霹靂理論時,不也只是一種臆測?當物理家們宣稱發現新粒子時,懵懵懂懂的普羅大眾又何嘗不是秉著對學術界的信任單方面地接受結果?讓我舉個反差更大的例子:日前OPERA研究團隊半信半疑地發現速度超越光速的微中子,違反狹義相對論的假設。倘若沒有發現傳輸線漏接的紕漏,那理論學家是否就得摸摸鼻子構想能讓粒子超越光速的新理論?又,假若在新理論慢慢被接受之際才發現離譜的人為疏失,那科學家們又該如何面對「被擺了一道」的感受?是否有人將因此懷疑起「科學信仰」潛在的瑕疵呢?

  回到意識型態的衝突點上。包容異教徒無疑是間接否定自身信念,此舉僅模糊矛盾的界線,而不去彌平矛盾存在的事實。不同信仰間核心價值相互牴觸,本就水火不容,若硬要追根究柢極物窮理,那自是基本教義派的堅持。於是乎,印度教史觀簡直是在侮辱伊斯蘭的阿拉,而演化論者在基督徒眼中則是可悲的未開化愚民。你死我亡的憤恨抑或偽善式的慈悲,成了唯二的結果。

  如果說911事件屬前者,那這一天在Abbaye Sainte Geneviève遇到的真情告白,無疑是後者的最佳表現。

  離開教堂後,巴西人隨即抱怨起剛剛令人不悅的談話,義大利人也對甫道別的年輕小姐不以為然,兩人的不滿其來有自。巴西人曾跟我提過讀聖經的事,他純因興趣加入學校的讀經社讓我詫異不已;義大利人則是父親兩進兩出天主教,對於信仰與個人間的拿捏,親人的經驗與感觸想必給他不少啟發。相較之下,我反而成為最沒有立場批評的人。

  「我真的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就一個法文字,說一個人表面上看起來很替你著想,但實……」巴西人問道。

  「偽善(hypocrite)?」我打斷他的話。

  「對,沒錯,偽善。煩死了,我最討厭這樣。」

  我回過頭望了望教堂,日光漸漸隱沒在天際,對街的弦樂四重奏不拉名曲,俏皮地舞起了法國傳統兒歌。

  信仰是所有人類社會必有的產物,人對大自然、世俗道德以及死後世界畏懼,進而發展出一套理論解釋。理論儘管多元,目的卻往往只是心安理得,也因此,任何壓迫心智自由的言行,皆毫無疑問背離了初衷。


2012.08.09 台中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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