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20

選賢與能

  螢光幕上閃爍的是一名金髮女孩。她身著白色套裝,頭髮梳起,一手持麥克風,另一手則壓著耳機,嘗試在嘈雜的環境聽清楚記者的問題。房間似乎充滿人群,大家言談甚歡、興致高昂。女孩則面對鏡頭,露出勝利卻不怎麼懇切的微笑。

  這晚適逢法國國會改選,要以台灣的政治制度來比擬,無非就是立法委員選舉。而眼前這位恰巧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年輕女性,則是剛出爐的、四十多年來最年輕的法國新科國會議員。

  五年一輪的總統大選才在六週前剛落幕,左派候選人歐蘭德(François Hollande)成功擊垮尋求連任的薩科齊(Nicolas Sarkozy),後者灰頭土臉地宣布退出政壇。然而刀光劍影不止於此,中央民意代表──也就是眾議員的選舉隨即在新科總統決定之際開跑,新聞媒體版面又再度被政治熱潮淹沒。

  法國的政治制度與台灣頗為相似。總統任期五年,得以連任一次。總統選出後任命總理組織內閣,恰與中華民國總統任命行政院長如出一轍。政府組織的架構相當有彈性,總統與總理可依據政見需要增設或刪減若干部門,而更名以凸顯施政方針或特色也十分常見。我曾問及部會更動後的公務員去留問題,一說或許依照業務性質重新劃分歸屬,但沒有人知道實情為何。民意代表的部分採參眾兩院制,參議院不直接涉及修法,亦非直接民選;眾議院則等同於台灣之立法院,設有眾議員577名參與修法事宜。

  然而一談到選舉,兩國之間就大相逕庭了。法國選舉的最大特點就是兩輪投票制,總統要選兩輪、市長要選兩輪、就連選民意代表也要投兩次票。一般而言,如果第一輪沒有任何候選人過半,就必需要重新投票,眾議員選舉時規定首輪達既定門檻才能挺進第二輪,總統以及市長則是取前兩名捉對廝殺。

  為何兩輪?且看以下例子:2002年法國總統選舉的首輪投票中由右派參選人──同時也是時任總統的席哈克(Jacques Chirac)取得領先地位,但他的得票率是多少呢?19.88%,連五分之一都不到。事實上,該年的總統參選人共有十六名,首輪前幾名的得票率依序為:19.9%、16.9%、16.2%、6.8%、5.7%、5.3%、5.3%……我們不難發現法國政治立場十分多元,倘若要以五分之一的支持度坐上總統寶座,恐怕難以讓人心服口服。針對這點台灣極端的兩黨政治倒是免除了兩輪投票的麻煩。要知道法國自1997年改制以來,每隔五年──1997、2002、2007、2012──就會遇到兩個月內要投四次票的情況。如此擾民的設計使得稍晚舉行的國會選舉投票率奇低無比:總統選舉往往有機會突破八成,國會卻是連六成都不到。

  事實上,該年選舉跌破所有專家眼鏡,原本被看好可以挺進第二輪的左派候選人喬斯潘(Lionel Jospin)慘遭滑鐵盧,被極右派參選人老勒龐(Jean-Marie Le Pen)突圍成功,以些微差距殺進第二輪,得以與席哈克對決。然而走偏鋒的候選人除了基本盤以外往往無其他優勢,勒龐的極端政策無法取得絕大多數選民認同,因此兩週後,席哈克老神在在地以70.7%的超高得票率擊敗對手。

  是的,19.9與16.9之間固然有八十萬票的差距,而且從歷史資料看來首輪獲勝者到了第二輪通常仍無往不利,如此看來第二輪投票似乎多此一舉。但倘若今天極端主義盛行到足以與其他勢力抗衡時(比方說現今的希臘),沒有人能保證極端政黨不能在首輪投票拔得頭籌。於是乎,這所謂的兩輪投票制便無形中成了某種保險,使得當意外狀況發生時,社會大眾還能夠亡羊補牢選個比較不糟糕的。但什麼叫糟糕?什麼叫不糟糕?對候選人的喜好程度始終取決於人,換了陣營,選民的好感度自然就反了過來。因此,與其說選制篩選掉糟糕的候選人,不如說是制度下討不到甜頭者被貼上了糟糕的標籤。換言之,選舉制度一種意識形態的表現。

  讓我以一個更具體的例子來說明:2000年中華民國總統選舉,陳水扁以39.3%的相對多數擊敗了分裂的泛藍。如果台灣也實施法國的兩輪投票制,陳水扁能當選嗎?是說,選舉制度到底應該懲罰分裂的陣營,讓他們有全盤皆輸的風險,還是應該要阻止坐享漁翁之利的情況發生,進而扼殺小黨的生存空間?

  此問題成了本次法國國會改選的核心。

  六星期前的總統選舉結果完全在專家們的預料之內。在經濟大環境利空下,選擇操作族群議題的薩科齊遭中間選民放逐,薩科齊不斷右傾朝極右靠攏的路線引發疑慮,經濟政策又不見成效,讓左派奪回睽違十七年的執政權。大選之夜結果揭曉後,巴黎的巴士底廣場湧入二十萬支持群眾,仿效1981年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and)代表左派首度執政的慶祝場景,人人穿著紅色衣物,搖著粉紅色旗幟,讓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的代表色,裹住了巴黎整夜的喧囂。

  但紅潮之下另一股勢力悄悄崛起,屬極右政黨的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推出老勒龐之女──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應戰,奪下了前所未有的640萬票,佔17.9%。這成績甚至比2002年老勒龐的驚鴻一瞥還要多30%。這顯示極端之意識型態正在擴張勢力範圍,漸漸地被越來越多人接受。於是,國民陣線拋出了一個議題──選舉制度改革:一個代表五分之一民意的政黨竟然沒有國會席位,現今制度難道沒有問題嗎?

  法國國會選舉與台灣一樣採單一選區,然而卻沒有不分區的制度,577個法國本土及海外選區僅各選一名民意代表,由此組成議會。單一選區的特點在於,只有兩名候選人的情況下,可以有效阻止其立場朝極端意識型態靠攏,一意孤行者很難嘗到甜頭,2008年民進黨在立委選舉中全面潰敗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法國的兩輪投票制在此抑制了參選人數爆炸所帶來的分票效應,多數情況下往往只有兩人能達到挺進第二輪的門檻,如此便達成了嚇阻偏激的效果。然而國民陣線高昂的士氣並不因選制不利而受阻,有兩選區硬是殺出重圍,當中一位當選人就是電視螢光幕上看到的年輕小姐。這是國民陣線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單一選區內勝出,其喜悅自然不在話下。

  因此,這制度到底公不公平呢?如果說,今天國會用的是比例代表制,也就是將台灣不分區的席次比例擴大到100%,那國民陣線分到的將是103席而不是2席,此舉也馬上將之推上國會第三大黨的位置。歐蘭德所屬的社會黨則只會有166席,遠低於過半標準289席。換言之,依法國現今之政治版圖而言,執政方要在純比例代表制下過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此之外,100%不分區也使得選賢與能消失殆盡,人民難保不分區名單不會淪為檯面下的政治酬庸。

  但現代民主社會還留有選賢與能的價值嗎?政壇無疑只是個國家劇場、歷史舞台,政客們熙來攘往,個個懷抱不可一世的自負,於股掌間騷動選民的盲目激情,再以快意微笑抹去社會的血汗淚沫。有人說知識分子不該太過悲觀,的確,但也不能不面對現實:電視上的年輕小姐出身政治世家,她也姓勒龐──沒錯,就是那個勒龐。她是老勒龐的孫女,也是馬琳勒龐的姪女。憑著22歲的年紀就當上了民意代表,並不是因為天賦異稟或閱歷無數,更非什麼受人愛載的豐功偉業,純粹只是她的姓氏在某些人眼中隱隱地發出聖光。或許,她會是名稱職的議員,但未及花信年華便急於涉入渾水,竊以為不足取也。

  勝選的微笑固然可人,但美麗的外表若沒有豐富的內涵陪襯,只能驚鴻一瞥,而不耐久看。


2012.06.20 Polytechn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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