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29

心理醫生

  廖醫師抬起頭看著牆上的掛鐘,指針已經越過12向前邁進了好幾步,但看診室內依然只有他一人,獨自坐在旋轉椅上。室內,魚缸的打氣機持續送出水流澆灌的聲音,此聲與規律的鐘擺,以及冷氣機間歇性的喘息,譜成了看診室內的三重奏。而每每當廖醫師送走病患、闔上氣密門,並將室內空間還給沉默時,聽到的就是這個旋律。

  今天早上的病患反常地遲到了,讓他有些意外。等待間,他翻著原文期刊,下意識地思索著上個月最新發表的心理學理論。五分鐘後,外頭依然沒有動靜,他看著魚缸內的凸眼金魚,凸眼金魚也盯著他瞧。隨後,他轉過身,撥了通電話給櫃檯的秘書:

  「瑄茹,關先生有打電話來取消今天的預約嗎?」

  「嗯,我查一下……沒有耶!需要我打通電話問問嗎?」

  「不用了,我再等等吧。」

  廖醫師是一名外表斯文、身材瘦小,且即將步入耳順之年的男子,同時也是一位心理醫生。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卻不凶惡,像具雷達般不時掃描病患的面容與一舉一動;他的動作緩慢幽雅卻不失靈活,舉手投足間,既穩重又充滿說服力;臉頰雖因顴骨不凸出而稍顯凹陷,卻富有彈性且總是充滿著極為健康的潤紅;下巴微尖且整齊,沒有人曾見過任何一絲鬍渣出現在腮後或嘴唇四週;頭髮則是帶有著點淡濁油光的灰白,據說自三十歲開始就已是如此顏色。

  廖醫師的外型單調異常:一成不變的純白襯衫搭配鐵灰色西裝長褲和同款式的外套,數十年如一日;領帶是灰色,沒有任何花紋;皮爾卡登老樣式的皮鞋和公事包都是富有皺褶的黑;但最滄桑的要算是皮帶,最內層穿孔被折騰成其他的三倍大,四週則佈滿了受損皮件所應有的白色裂紋;除此之外,他還配戴一副總不離身的眼鏡,鏡腳繫著繞過脖子的金屬細鍊,銀色鏡框又大又方,為三十年前的造型。近年來,因年歲增長伴隨而來的老花頻頻使鏡架滑落鼻尖,更給過熟的五官增添老氣。當別人問到這身千篇一律的裝扮時,他只說一如既往可以讓頭腦清醒,黑白素色則可以使人冷靜。不過正也因為如此,從來沒有人在看到廖醫師的外表之後,對他心理醫生的身份產生質疑。

  但真正讓人心服口服的是他的聲音。如果說廖醫師那對眼睛是引領迷航病患的燈塔,那他渾厚、低沉、緩慢、又帶有磁性的嗓音,無疑是撫平驚濤駭浪、停息狂風暴雨的安魂曲。身為一個心理醫生,他總是惜字如金,專注地傾聽病人的字字句句,並默默地做筆記,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卻總是讀得出誠懇。接著,往往只需要「嗯」一個單音,或是一個簡單的問句,病人就自動地被導引到故事的下一個階段,繼續自心肺中掏出思緒。倘若自白暫歇,廖醫師就用他的語句,輕輕地探撫病人的心,那些話語彷彿是一把萬能鑰匙,輕鬆地轉開不同人心中的保險櫃,並在當中留下滿滿的安全感之後,重新鎖上,悄悄地離開。否則,他的筆很少停下來,那辦公桌上總是擺著幾支長短不一的六角鉛筆,當病人侃侃而談,石墨筆芯便摩擦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在診斷筆記本上留下優雅的筆跡。儘管紙張上沒有行線,廖醫師的筆記卻總是既快速又工整。這些筆記用途為何?廖醫師會在諮商時間外思考病人的想法嗎?沒有人知道。

  廖醫師的診所位於台北一個寧靜的住宅區,那是一棟公寓的一樓,為店鋪所改建。診所的配置極為簡單:一間極為寬敞的看診室、一間儀器室、一個沒在使用的小廚房、另外就是櫃檯以及廁所,如此而已。看診室內有廖醫師的辦公桌,桌上沒有太多的物品,卻非常整齊地被擺放在既定的位置上。沒有電腦,取而代之的是一台老收音機,魚缸則是外甥女瑄茹上個月送給舅舅的生日禮物。辦公桌正前方放著一組沙發,一組其實廖醫師從來不坐的L型棉布沙發,顏色是理所當然的灰色。沙發的上方牆上有個木製的老掛鐘,據說是廖醫師父親留下的古董。而剩下的地方──除了沙發以及辦公桌所占據的牆角之外──通通擺滿了觸及天花板的書櫃牆。架上擺滿了數十年來的《中華心理學刊》以及《Journal of Psychology》等國內外心理學雜誌,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中英文書籍,依照類別、字母序抑或部首筆畫排列得整整齊齊。在最靠近辦公桌的一角,立著五、六十本相同式樣的筆記本,每本厚達八百頁,且以硬版書皮包覆──這全是三十多年下來累積的病歷。

  這個城市並沒有太多的精神科診所,而廖醫師自醫學院畢業服完兵役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住宅區店鋪的小空間。執業之初,民眾對精神科的排斥度相當高,普遍抱持見不得人的心態;但漸漸地,越來越多人受惠於廖醫師安定人心的諮商技巧,名聲便在社區內傳了開來。知名歌手艾咪就是在這間擺滿書櫃牆的看診室內,克服戒毒產生幻覺所帶來的心魔;立法委員巫教平就是在那張灰色沙發上,摀面痛哭表達對婚外情的懺悔。因此儘管廖醫師的收費不甚便宜,每天的諮詢預約依然排得相當滿。一週看診六天,星期四休息,除了除夕、初一診所關門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假日。只要是營業日,工作時間就是早上九點至晚上九點,僅僅中午休息半小時用餐而已。從不遠行,幾無社交,沒有結婚亦沒有小孩,如此生活一眨眼就過了三十多年。

  凸眼金魚依舊看著廖醫師,廖醫師則想著遲未現身的關先生──執業以來最特別的案例。

  其實關義閔差點當不成廖醫師的病人。就在魚缸送來的那個下午,瑄茹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表示為某重要人士之秘書,希望若廖醫師隔日早上九點有空,能移駕至對方上司家中問診。瑄茹表示,廖醫師一向只在診所看診,從不到府諮詢,如果願意隔天下午四點的時段開放接受預約。三分鐘後電話再度響起,對方宣稱自己有社會形象,不願意拋頭露面,相當堅持要在家中受診,甚至表明願意付兩倍價碼。瑄茹將訊息轉達,只見廖醫師將視線自期刊中抬起,伸出右手中指,緩緩地將滑落鼻尖的眼鏡扶正,用平凡的語調說道:

  「四點或八點。我只在我的諮商室看我的病人。」

  於是隔天晚上七點五十八分,一輛黑頭車開抵廖醫師診所的門口。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自右後門下車,推開診所的毛玻璃門。八點整,男子出現在看診室辦公桌旁。廖醫師抬頭看了病人一眼,男子的雙眼卻憤恨不平地瞪著頭髮灰白的老人。

  「廖醫師,沒想到身為首富要見你竟然這麼困難!我可是很忙的!」男子氣呼呼地說。

  「您不坐嗎?」只見廖醫師將手擺向一張空的旋轉辦公椅。

  男子妥協,但仍沒好氣地看著廖醫師。廖醫師打開擺在一旁的病歷筆記本,翻到了空白的一頁,然後瞧了瞧瑄茹遞給他的表格,在白紙上寫下「關義閔」三個字。

  眼前這位坐下的高大男子的確是當前全國最富有的企業家關義閔。自美國西北大學MBA畢業後,他進入家族企業擔任重職,自水泥到化工、自營建到建築,從關協理、關經理、關副總到關少總,關義閔的經歷及履歷讓人既羨慕又嫉妒。是說,有誰的事業能如此平步青雲?而五年前,就在關家的接班人蛻變之際,總裁關熱祥──也就是關義閔的父親──就這麼湊巧心臟病發走了。自此,掌門人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關義閔的肩上。一夜之間,頭銜瞬變,少總成了壯總:全國首富、熱祥集團總裁兼熱祥建設董事長,當年他才三十八歲。

  企業家第二代?不,紈褲子弟這個詞可以說與關義閔風馬牛不相及。在事業上,關義閔眼光獨到、心狠手辣、專斷果決。五年來,熱祥營建幾乎壟斷國內公共工程市場;熱祥水泥的股價漲了將近四倍;近期更將利爪伸向金融業,準備併購全國第三大、日前發生財務困難的南信商銀。連昔日關熱祥的老左右手也感嘆到:「想不到差了一大截的,是老總而不是少總!」

  除此之外,關義閔紀律嚴明、自我要求甚高,甚至對此感到自豪。比方說關於記帳:他逐日記錄私人開銷,二十幾年來沒出過任何差錯;比方說關於守時:當他說會議兩點鐘開始,就絕對不會是兩點零一分。這也就是為何廖醫師會對後來的失約感到吃驚。

  所以該如何形容當下坐在桌前的男子呢?兇猛如虎豹、狠疾若鷹隼、自負過孔雀、狡猾似豺狼。

  「關義閔先生,請問您今年貴庚?」廖醫師開口問道。

  「四十三。」關義閔回答。

  「職業?」廖醫師一邊開口,一邊不停地作筆記。

  「商,熱祥集團總裁。」

  「婚姻狀況?」

  「已婚。」

  「有小孩嗎?」

  「一男一女。」

  「幾歲大?」

  「老大三年級,老二正要上小學。」

  「您為什麼來見我?」

  「您的招牌遠近馳名,街頭巷尾都知道看精神科要找廖醫師,更何況是社會名流。」氣微消,關義閔重拾了較尊敬的語氣。

  廖醫師抬起頭,看著關義閔的臉,再次用徐徐的口氣問道:

  「您為什麼來見我?」

  「而且內人的朋友顧太太是您的老客戶,她三番兩次對您專業及敬業態度大大讚賞。」

  廖醫師保持緘默,嘴角連動都沒動,視線依舊放在關義閔的臉上;對方也毫不遜色,鷹眼畢竟其來有自,直挺挺地看著老人的雙瞳,絲毫不感到愧疚。雙方四目相視,如比武之士刀劍相持,沉寂環伺、僵持不下。

  「我是心理醫師,不是魔法師;我懂心理治療但我不懂讀心術。您得告訴我我才有辦法幫您。」廖醫師打破沉默,眼睛卻連眨都沒眨。

  「大家似乎都很相信您……」關義閔低下頭,深呼吸嘆了口氣,然後繼續說道:

  「我非常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我是個十分健康的人,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生過什麼大病。您可能認為我是生意人,應酬多、常熬夜,事實不然。不僅三餐定時且均衡,同時還維持運動的習慣,每星期固定會上三次健身房。是的,或許我的工作本質常帶給我壓力,但這些壓力都是正面的。我熱愛工作,只有這樣能讓我滿足追求成就感的欲望,因此我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很少加班,作息十分規律。除此之外,我的家庭美滿、事業平順,從來不曾有過任何心理疾病的徵兆。更何況我還有自己的私人醫生,每年定期到特約醫院做健康檢查,長期追蹤健康狀況。」

  廖醫師沒有任何反應。

  「但最近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困擾著我,要說嚴重也不至於,但就是揮之不去。要知道我每天得作很多重大決策,因此決不容許任何外力干擾我的情緒與精神狀態。我曾向我的私人醫生求助,但他卻無法解釋,並建議我向您請示,說或許您能有辦法。」關義閔帶著懇求的語氣這麼說。

  「我願意試試,只要您願意談。」

  關義閔停頓片刻,深呼吸一口氣,然後開口:

  「是夢。最近我已經三番兩次被這些奇怪的夢嚇醒。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虛幻的世界再怎麼樣也不能影響現實生活,我不斷告訴自己別去想,但就是做不到。」

  「您能描述一下這些夢境的內容嗎?」

  關義閔為難地笑了一下。

  「這些夢既荒謬又不切實際,光想就覺得丟臉。」

  「別在意,我是來幫助您,不是來嘲笑您的。」

  「好吧!我記得第一個夢大概是三個星期前發生的。我夢到受邀出席賴董事長夫人的生日宴會,地點在涵碧樓宴會廳。不知道您是否有去過?」

  「我沒有去過涵碧樓。」廖醫師的眼睛依舊盯著關義閔。

  「那是個相當典雅的寬敞空間,座落在整棟飯店的頂樓。宴會廳有一面長達五十公尺的巨大玻璃牆,讓日月潭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地面由深色大理石以及木地板鋪成,牆面則是褐木之色,室內裝潢混雜了和式以及現代中式建築的風格,多麼美輪美奐!賴董事長包下了整座宴會廳為夫人慶生,撤掉了傳統的圓桌,改採雞尾酒會的模式來宴請賓客。很多政商名流皆出席了這場餐會,現場冠蓋雲集,但最令我訝異的是,那個面目可憎的羅兆宜竟然也在現場──我最近為了一個建案常跟他打交道,他是所謂的都更協會的理事長。」

  「我知道羅兆宜是誰。」

  「很好。他那一副令人作嘔的長相,特別是那幾乎要平貼在臉上的鼻子很難不讓人去注意,我從洗手間一出來就瞄見他的身影。其實這也不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印象中羅兆宜跟國泰蔡家有姻親關係,因此出現在如此場合也不算反常。我刻意避開他朝相反方向走去,迎面而來就看到聯發科的張經理夫人,我們因為張經理最新的置產計畫有所接觸,所以她和我討論最近的房地產風向還有景氣變化。過程中她的眼神不停地往上飄,我本來不以為意,因為我總覺得張夫人講話常常心不在焉。接著,我遇到了姜部長伉儷,兩人交換了眼神之後有點遲疑地向我走了過來。我禮貌性地向兩人寒暄,但姜部長卻說了『關董,耶誕節不是還沒到嗎?』的玩笑話,姜太太則對我的創意與勇氣大大讚賞,我完全搞不懂兩人是什麼意思,直到賴夫人的尖叫聲引起我的注意。笑到花容失色的賴夫人快步向我靠近,並且不斷指著我的頭頂,我這才發現頭上竟然帶了一頂帽子,而帽子上插了兩支巨大的麋鹿角,就跟動物園紀念品店賣的一模一樣!難怪剛剛張夫人不停往上瞧!難怪姜部長會提到耶誕節!在場所有賓客這時全都轉過頭來,然後哄堂大笑,害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這時驚醒坐起身來,全身冷汗直流,才發現是一場夢。」

  「這種夢常發生在不少人身上。」廖醫師徐徐地說。

  「或許吧!但奇怪的事發生在隔天。我參加了一個改建案的公聽會──就是我之前說的那個案子,羅兆宜當然也出席了。我雖然還是熱祥建設的總經理,但已經快要交棒了,當天發言還有答問的其實都是部屬,我只是在場監督罷了。但我保證──整場公聽會羅兆宜一直故意轉過頭來看著我的頭頂,然後露出噁心的微笑,好像在等什麼時候會長出角來!」

  看診室陷入一片沉默,噪音三重奏在微微作響。廖醫師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幾個字後抬起頭:

  「您還記得其他夢境的內容嗎?」

  「嗯,這個夢比之前的還要荒謬。在公聽會之後的隔天晚上,我夢到出席熱祥建設一年一度的股東大會。您要知道以熱祥的規模,每年的股東會都令我們傷透腦筋,人數眾多就算了,最麻煩的是那些來鬧場的職業股東,多得跟螞蟻一樣,專門提問找碴干擾議事進行;因此每年我們總要事先彩排流程,並對可能的問題作準備。我一到會場立刻看到羅兆宜那張噁心的臉,我心想:難不成他也是股東嗎?他就坐在兩個惡名昭彰的職業股東中間,低頭竊竊私語。我問接待人員,他們說羅兆宜有合法的委託書,所以沒辦法阻止他參加股東會。等到會議開始,我率先走上台致詞,正當我講到財務報表的部分時,一瞄手上的表格,才發現資料被掉包了,本來應該是盈餘的年度營收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虧損,每股配息等等的資料也全都不對,跟彩排的數字不一樣。然後正當我在台上遲疑的時候,會場突然響起了音樂,我認出了前奏──劉德華的『笨小孩』。台下的財務長跟其他董事這時竟然拿著麥克風走上台來,開始唱起了卡拉OK。他們有人將麥克風塞到我面前,有人則鼓舞台下的群眾要大家一起唱,台下的股東們全看傻了眼。最詭異的是,當我們唱到『沒有錢在那口袋』的時候,羅兆宜站起來對我比了中指,露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我看到職業股東既詫異又滿足的冷笑,心想公司的前途大概完蛋了。」

  關義閔停了一下後說:「我醒來後發現一切只是夢,鬆了一口氣。我第一次對自己的想像力如此感到欽佩,然後就再也不去想。可是當隔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段關於羅兆宜的採訪──您知道,就是最近那個都更案,他竟然說:『唉!沒有錢在口袋又只能聽老天安排,這不就跟劉德華歌裡的笨小孩一樣嗎?』我傻住了,然後不得不想起前一天的夢,他怎麼可能會引用一模一樣的歌詞呢?電視上那表情又跟夢裡面志得意滿的臉如出一轍。我幾乎確定之前公聽會,他是在想像我帶著麋鹿帽的模樣,現在竟然又提到了跟夢裡一樣的歌曲!這怎麼可能?」

  「這也許只是巧合。」廖醫師鎮定地回答。

  看診室再度回歸沉寂,廖醫師繼續作筆記,關義閔則陷入長考。這次是關義閔打破了沉默:

  「讓我再告訴您一個夢,這次是四五天前。夢的場景是公司的尾牙,我們在飯店開了一百桌請集團所有的一二級主管。用餐到一個段落,我和幾位董事起身,開始一桌桌向員工們敬酒。通常我們走到哪裡,員工都會立刻起立敬酒,態度恭敬,杯子舉得老高,一下子就見底,然後起鬨總裁乾杯,完全沒想到我們如果乾上一百杯那還得了!但當我們走到餐廳後方,整桌的人都起立,就只有我前面的傢伙繼續坐著,背對著我自顧自的吃他的佛跳牆。旁邊的人催他:『欸欸,總裁來敬酒了!』然後我半開玩笑地說:『什麼人這麼想吸引我注意?是不是想升官啊?讓我瞧瞧是何方神聖!』然後這傢伙『啪』的一聲重重地把筷子放下,拿起酒杯站起身來,一轉頭──我立刻大叫:『羅兆宜!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說:『我吃飯吃得好好的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煩我?』我本來還沒有那麼生氣,但一聽到他那不屑的語氣,立刻破口大罵:『你又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給我滾!』結果他繼續說:『大老闆果然是大老闆,趕人吃飯跟拆人屋子一樣囂張!』我的理智線這時完全斷裂,隨手一灑,整杯酒全潑到了他身上;他則不甘示弱,用一樣的招數反擊。我的脾氣失去控制,當下看見放在桌腳的空啤酒瓶,就隨手拿起一支,朝他頭上用力地敲了下去。」

  「其實夢裡面的暴力傾向可以解釋為宣洩現實生活中的不滿,這有可能只是您潛意識裡思緒放大後的結果。」

  「廖醫師,事情如果有這麼單純我就不會提了。夢的隔天正好是另一場公聽會,我當然又看到了羅兆宜。會議開始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從他旁邊經過時,我聽到了他與身旁友人的交談。他朋友問:『你怎麼啦?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然後他回答:『頭痛,就像被人用玻璃瓶敲頭那種感覺。』說完,抬起頭來偷瞪了我一眼。廖醫師,我可以跟您打包票,他一定也作了一模一樣的夢!否則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反應?」

  廖醫師思索了一下,眼睛繼續看著關義閔,說:「這些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三星期前,每個晚上都有。」

  「您的意思是,每天晚上羅兆宜都會出現在您的夢中?」

  「沒錯。」

  「那您有任何可以解釋這個現象的原因嗎?」

  「我不知道。」

  關義閔嘆了口氣,看著桌上的金魚缸。凸眼金魚轉過身來,盯著關義閔焦慮不停打轉的手指。關義閔意識到了這個動作,停了下來。

  「廖醫師,拜託您一定要幫幫我。每到晚上,人還沒躺在床上,光想都快要把自己給嚇死了。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在這樣下去肯定會崩潰的。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走到這個地步,現在正如日中天,如果栽在那個猥瑣的傢伙手裡豈不是讓全天下看笑話?如果作夢的情況沒有改善,我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

  「我如果是您就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不行?如果我在夢裡殺了他,又有誰會發現呢?您想想,既然他可以親身經歷被酒瓶砸頭的感覺,那如果我在夢中結束他的性命,或許在現實生活中也會成真,不是嗎?直接幹掉對方也許就一勞永逸了。這傢伙三番兩次地想要毀掉我形象和事業,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得逞!」

  「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夢中他總是對著我來:麋鹿帽是在我看到他之後才出現在我頭上的,在夢的前半段並非如此;卡拉OK的場景一副就是羅兆宜策劃的陰謀;最後的尾牙就更不用說了。在現實生活中,他總是處心積慮地跟我作對,專門找熱祥集團的碴。」

  廖醫師停頓一下,問道:「您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嗎?」

  「我不知道。廖醫師,我這種人的敵人要多少有多少,但我不在乎。財富一多、地位一高,其他人心裡就不平衡了,那種沒來由看不慣有錢人的瘋狗到處都是,誰知道羅兆宜是不是其中一個?」

  「或許您做了讓他懷恨在心的事,只是您不記得了。」

  「不可能。」話是這麼說,關義閔的眼睛避開了廖醫師,飄向後方放收音機的角落。

  「您確定?」

  「廖醫師,您可能不懂,羅兆宜從來就不是上流社會的一份子。他出身卑微,父母都是臨時工。說實在話,我們兩個根本就是不同階層的人,沒有交集、八竿子打不著邊,要不是他的都更協會卯起來在新建案上拼命跟我打對台,我根本不會知道他是何方神聖。」

  「如果您不願意告訴我實情我沒辦法幫您,關先生。」

  廖醫師依舊看著關義閔的眼睛,關義閔則看看魚缸,又看看收音機,最後則看著自己的手指,那不自覺中又開始打轉的手指。他意識到了,停了下來。但上一秒一個分神,下一秒兩隻大拇指又故技重施。回神的關義閔眉頭一鎖,解開了八指交扣的雙手,只見失去動能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顫抖,一陣徬徨圈住了總裁的頸後。關義閔深呼吸、聳起肩,嘆了一口氣。

  「我之所以沒有說,是因為我以為這完全不重要,跟我的夢無關。這是我拜託幕僚查羅兆宜的底細時聽說的。在我還是熱祥建設總經理的時候,曾經手一個也是都市更新的改建案。這個案子位於前所未有的精華地段:大樓座落於明星學區內,旁邊就是市立圖書館;圖書館的後面是個公園,學校旁邊則有捷運站,步行都只要五分鐘;往南邊走,開車約七八分鐘即可抵達精華商圈。您說,這麼好的地,能不蓋嗎?一般來說,很多住戶都會反對,但這沒什麼,一般人一開始都會怕的,通常只要辦幾場公聽會、協調會,多給一點好處就解決了。」

  關義閔繼續說:「但這個案子遇到了些麻煩,兩個月過後,不同意的住戶依然高達一半。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查後才發現反對住戶們成立了類似自救會的組織跟我們抗衡,到處遊說鄰居反對。可是測量和設計都做了、原料也訂了,如果放棄那這些錢就白花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研究之後,發現由於有一部分反對居民的土地位於角落,因此決定變更設計,縮小改建範圍,這樣可以讓同意戶土地增加到80%。但這距離法定的90%門檻還有一段距離,因此剩下的就只好靠老招數來『橋』了。我想您應該明白,廖醫師。」

  「我不明白。」廖醫師面無表情地回答。

  「廖醫師,我想您我都知道再怎麼意志堅定的人都有弱點,壓力之下沒有人不退縮的,只是壓力大小的區別罷了。通常遇到這種事情,我只要請屬下去『想辦法』,沒過多久問題就解決了。明白嗎?」

  「我不明白。」廖醫師面無表情地回答。

  「好吧!一句話:威脅利誘。利誘不成,那就只剩一條路了。我們在外頭有一些朋友,可以提供特別的協助;相反地我們也常替他們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遇到比較膽小的不合作對象,一般來說只要叫幾個穿黑衣的在他家門口晃一晃就解決了;比較有種的就要積極一點,一般來說都是油漆或糞水什麼的,然後留個言,他們就會明白了;當然也有非常固執的,這種就要靠壓力,要嘛是稅、要嘛是債、要嘛是私生活、要嘛是工作、不然就是其他秘密,人不是完美的,弱點抓到自然就會妥協。否則,沒有小辮子沒關係,親戚朋友總不可能沒有吧!所以說,總是有辦法的。」

  「我記得當初有兩戶特別倔強,其實就算少了這兩戶我們還是超過90%強制執行的門檻,他們只是作無謂的掙扎罷了。有一戶當我們威脅說要把他偷腥的照片寄給太太時就繳械投降;另一戶,說什麼都拒絕合作,一直要求把他們家的地劃出去。只是預售屋都已經賣光光,更改設計然後付違約金?怎麼可能!我記得這一戶的屋主是一對老夫妻,然後跟兩個兒子還有兒媳同住。他們找來媒體吵吵鬧鬧。明明都已經付了錢給記者要壓下,最後竟然還是被報了出來。我這個人最討厭媒體,當然要給他們好看。首先請國稅局調二兒子公司的帳,不查還好,一查好像把稅補齊公司就得破產了;接著,大兒子似乎是私中的老師,這簡單,送個禮請校長找個理由明年不續聘就得了;這時,再請人打電話給他們家媳婦,瞎掰一些故事,果然,大兒子就和前妻離婚了。最後,我們向市政府申請強制執行。有立委朋友在,一切都好辦,兩個禮拜後怪手就把釘子戶給剷平。是後來屬下跟我說我才知道,這個大兒子就是羅兆宜。」

  「我想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來形容羅兆宜,應該不會太過份吧。」廖醫師沉默了一會後如此說。

  「的確不會。」

  「這可是很嚴重的傷害,您幾乎把他的人生給毀了。」

  「這也是他自找的,敬酒不吃吃罰酒。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更何況一切從頭到尾都合法,他們現在不也高高興興地住在我們幫他們改建的新公寓裡,不是嗎?」

  但廖醫師並沒有任何反應,他只告訴關義閔多想些快樂的事,不要去在意那些夢並且多休息。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之後,關義閔便乘上黑頭車離去。

  在此之後,關義閔又來了診所好幾次。他的病情絲毫沒有改善,反而一次比一次嚴重。注意力不集中、精神耗弱,極差的睡眠品質徹底影響了健康狀況。胃口極差、四肢無力,無時無刻都在牽掛那荒誕不經的夢。廖醫師開了安眠藥希望藉由熟睡幫助關義閔不去做夢,但卻徒勞無功。每到深夜,羅兆宜依舊前來關義閔的夢鄉報到。

  經過幾次嘗試之後廖醫師決定放手一搏,他知道再拖延下去只會繼續惡化,而在此之前若無法舒緩症狀,病人的精神狀況恐怕將無法負荷。直覺告訴他有個方法或許值得一試,但在這之前得先說服關義閔,而成功的機會,廖醫師心裡自有分寸。

  關義閔在下午三點再度走進了看診室。他向廖醫師又一次鉅細靡遺地描述新的夢境內容,並提到羅兆宜如何再度扮演掃把星的角色。廖醫師問到他最近的身體狀況,只見關義閔將臉埋在雙手間,不發一語。

  「關義閔先生,請您仔細聽我說。」廖醫師用那一貫平緩的口氣說。

  「我在聽。」關義閔雙手摀著臉,發出糊糊的聲音。

  「為了您的健康著想,我誠心地建議您去向羅兆宜先生道歉。」

  廖醫師嘴唇方閉,關義閔立刻從旋轉椅上跳起:

  「道歉?你要我去向那個一臉噁心衰樣的失敗者道歉?」

  「我認為這是唯一的辦法。」

  「對不起,我做不到!你要我去向羅兆宜道歉?不如叫我去死算了!」

  「冷靜,請您先坐下。」廖醫師面無表情地說。

  關義閔攤倒在椅子上。倘若一個多月來累積的怨氣能夠就此發洩在剛才的憤怒上,那關義閔現在也用不著如此沮喪。他是全國首富,但卻是一個受盡精神折磨、面臨崩潰邊緣的首富;而羅兆宜只是個市井小民,一個或許對一個多月來的曲折離奇同感不解的老百姓。誰會知道如此有錢財、有權力、有位勢的人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被征服感,一個關義閔從沒體驗過的名詞,如今籠罩頭頂,就算是大鯨魚似乎也得學著對小蝦米低頭。

  而學著體驗新感受的關義閔維持了五分鐘的沉默。廖醫師依舊用一樣的眼神看著椅子上的病人,等待病人的開口。

  「對不起,廖醫師,我不該對您如此無禮。您不僅是我唯一的希望,近兩個星期來的諮商也確實對我有相當的幫助,我實在非常感謝您。如果您覺得仁至義盡卻又愛莫能助,我也不埋怨。但若要我拉下臉來對羅兆宜道歉,我實在做不到。」

  「我知道您將自尊看得無比重要,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到今天才向您如此建議的原因。我仔細地想了您的案例,依舊無法解釋為何其他人能夠親身經歷您的夢,我依然認為這只是巧合;但我可以解釋您的噩夢為何連續不止。我認為有可能是您潛意識裡道德感甦醒,突然開始補償您過去曾對羅兆宜做過的那些。而如果我的假說成立的話,終止噩夢的最好方法,就是去泯除罪惡感的源頭。我已經試過了所有其他方式,而這,是剩下的唯一辦法。」

  「如果您要跟我說教的話,抱歉失陪了。他身敗名裂並不是我的錯,別把失敗者的無能怪罪到成功者的身上。我不需要為此對任何人道歉。」

  這是廖醫師聽到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關義閔抓起外套便轉身離去。

  兩天後一大早,廖醫師坐在看診室裡等待關義閔的到來,但當抬起頭發現掛鐘的長短臂指著九點零一分時,他不禁失神了幾秒鐘。關義閔遲到了。廖醫師思索著之前問診的談話內容,或許他被上一次的話語激怒而爽約了?或許精神不濟讓工作有了耽擱,進而排擠了看診的時間?抑或是他沒來由地、一個多月來頭一次安然入睡而沒有噩夢打擾,因此決定賴床慶祝壓力紓解的這一刻?無論如何,這會不會是關義閔人生中第一次失約呢?

  九點二十八分,廖醫師闔上期刊,然後撥了通電話給外頭的秘書:

  「瑄茹,如果關先生來的話麻煩請他另外預約再跑一趟,我九點四十五有病人所以無法見他。」

  「好的。」

  廖醫師掛上電話,翻開報紙,並打開了收音機。那台有一段歷史的老收音機發出了充滿雜音的訊號:

  「……迎各位收聽,播報新聞題要:梅雨季鋒面滯留,氣象局發布局部豪大雨特報,中南部嚴防水患發生;法德商討希臘問題,退出歐元區與否仍無定論;大陸盲人維權律師陳光誠及家人今天抵達紐約,民運人士至機場迎接;熱祥集團總裁關義閔跳樓自盡,原因目前不明;女神卡……」

  「什麼!」廖醫師不禁大叫。

  「……望渺茫。(停頓)熱祥集團總裁關義閔今天早晨被人發現陳屍於自家大樓前,警方初步研判為跳樓自盡,當場死亡。實際自殺原因目前仍在調查,據信關義閔過勞工作已久,再加上熱祥化工可能因歐債危機而導致訂單縮減,壓力過大無法調適而尋短。熱祥集團目前拒絕表達意見。關義閔享年四十三歲,育有子女二人,三十八歲時繼承父親關熱祥之遺缺成為熱祥集團總裁,同時也創下全國最年輕首富的紀錄。在關義閔過世後,商界研判會由關義閔的堂兄──同時也是熱祥營造董事長的關紹欽來接任集團總舵手的位置。今天熱祥股價一開盤立刻打入跌停板,投資界預估總裁猝死將會對公司威信及市場形象造成負面的影響。(停頓)女神卡卡昨天下午五……」

  儘管收音機持續播放新聞,但廖醫師的耳朵卻已聽不進任何聲音,他從沒想到最後竟然會是如此結局。廖醫師嘗試獨自對抗這個不知來自何處的神祕力量,但他來不及在病人發瘋前驅散心魔,最終失敗了。而這失敗的感覺摩擦著廖醫師每一根神經,執業以來頭一次,震撼了他的專業、他的自負、他的鎮定。他鬆開不自覺緊握的雙手,汗水早已潤濕了掌心,在掏出手帕的同時,報紙上一欄不起眼的字句勾起了他的注意:

  「都更鬥士驟逝,享年三十六──人稱『都更鬥士』的都市更新發展協會理事長羅兆宜昨日在家中過世,死因疑似為心臟病發,享年三十六歲。家人表示羅兆宜昨天沒有出門待在家中,下午去午睡後就再也沒有醒來,到晚餐時間才被發現斷了氣。初步判定,羅兆宜死因為心臟病發,但家人表示死者並無心臟病史,對此感到不解。羅兆宜以都更過來人的身份成立都更協會,號召學者及民眾對抗被視為財團尚方寶劍的《都更法》,並且提供居民相關法律協助。目前都更協會積極參與之都更改建案仍有三例,羅兆宜的真實死因是否與之有關,警方表示調查正在進行,不願多作評論。」

  這下子廖醫師的臉色更白了,難道真的不是巧合嗎?莫非關義閔真的成功地在夢中找到了一把武器,藉此殺害了羅兆宜?又或許殺了羅兆宜後,隔夜仍見噩夢未解,最終致使關義閔尋短了之呢?還是說雙方都在夢裡失去了性命,而現實生活則忠實地一一呈現了兩人的命運?廖醫師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徬徨,過去無法解釋關義閔的夢,現在則無法解釋自己的驚恐。掌心又濕了,而手上的手帕,早已沾滿了錯愕。

  關上收音機,廖醫師再度拿起話筒:

  「瑄茹,麻煩妳告訴顧太太我今天無法見她。我不太舒服。」

  「舅舅,你還好嗎?」

  「我沒事。」廖醫師撒了謊,隨後掛上電話。

  看診室內再度響起噪音三重奏,廖醫師看著桌上的凸眼金魚,凸眼金魚則轉過身去,盯著牆上的掛鐘。


附記:謹以此文向William Somerset Maugham致敬。


2012.05.20 Polytechn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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