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13

今是昨非

  遲來的期末考加上早早開始的學期,五週的暑假如過眼雲煙般瞬間流盡。我抱著黑禮帽步出戴高樂機場的大廳,不出意料之外,迎接我的仍是夏末涼爽的新鮮空氣。

  新鮮,那是和機艙內的悶相比,但若要提及Palaiseau台地上學校的所在地,可能還要差上一截。更何況,這裡新鮮的不只是空氣,連這群得在八月底趕回學校開學,號稱升上「二年級」的學生(等同於大四!),都可以被稱為新鮮人。新學校的第一年花了大半時間在實習,以至於夏末只唸了兩個月的共同課程即放假離去,所以即便望著宿舍窗前的草木綠景,初來乍到的幻覺,依然舞動迷惑了眼睛。

  但比起剛自預備班煉獄中殘喘爬出的那些可憐蟲,包括我在內這些還滿身菜味的二年級生們便老氣橫秋了起來。(什麼?你不知道什麼是預備班!請見註一。)

  一眨眼,高等學院入學考試的結果又揭曉了,榜上有名的新生們點過假期的尾巴,馬上就拖著行李箱來到學校報到。不捨,被升學壓力緊逼後重建天日的滋味還沒嚐夠,怎甘願放下隨意蹉跎光陰的自由?欣喜,在眾多同儕競爭下脫穎而出的光芒依舊,何能不對大好的未來趨之若鶩?於是,兩相矛盾的心情挾著新生穿過階梯旁的旋轉門,來到一棟像方陣的建築物中領鑰匙,然後準備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戰。

  等等,我想想喔,在森林裡面過夜算不算前所未有?

  這是新生們第一個晚上的下場,每個人抱著睡袋躲到了教室、田野、樹叢中,以躲避老鳥們的追擊;二年級生們則拿著手電筒、水槍,敲鑼打鼓地四處巡邏,在大半夜獵殺驚慌失措的新生們,把他們從酐甜的美夢中吵醒。第二天晚上,他們則是在欣賞社團介紹影片時,驚悚地發現一支學長們將睡袋搬到學校大廳,並宣布新生今晚要在此過夜的紀錄片。然後等他們步出演講廳,只看到一個個睡袋吊在空中步道的下方,伴隨學長姊的嘻笑聲,搖搖擺擺地迎接他們。

  〈Polytechnique(學制篇)〉裡頭提過,綜合理工是所軍校。新生們之所以8月底就來學校報到是因為一星期後緊接著要參加一個短期的簡單軍事訓練。但軍訓的魔爪早在滯校期間就已經伸到他們頭上:每天早上6點半集合,一整天基本上就是練習立正、稍息、左右轉等基本教練,外加做些運動。晚上他們則睡在我們二年級生的房間(因為Polytechnique校舍不夠,這段期間每個學長姊的房間要收留一個學弟妹,我也一樣),也正因為如此,「獵殺菜鳥」以及「大廳之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成了惡整新生的傳統。

  美其名為傳統,實際上卻是一種欺負人的行為。法文裡面有個字專門用來形容這樣的情況,叫作bizutage。所謂bizutage,就是惡整新生的活動,早在預備班甚至高中就有,這樣的文化深根於法國學生社會中,就好像美國大學的兄弟會那樣。當年我剛進入Louis le Grand讀預備班的時候,學校三令五申明言禁止(然後不知道為何學生也挺聽話的),於是沒有經歷太多。但奇怪的是,我聽說bizutage理論上有法可管,況且惡作劇玩到受傷甚至出人命的傳聞也不是沒聽說過,只是每當新的學年開始,層出不窮的新創意又會紛紛出籠。

  維護傳統的人自有一番解釋:諸如此類的活動其實是要讓新生間能產生向心力,團結與融入群體才是惡整的目的。比方說,獵殺菜鳥的學長們會放過聚在一起躲避喧鬧的群體,對落單的新生則毫不留情的擾人清夢;又說,大廳之夜是要讓同一小隊的學生相互扶持,度過克難的夜晚。但真的是如此嗎?我們能否保證獵殺菜鳥的活動沒有一絲報復(對上一屆所受的,對下一屆施之)或者看玩笑的心理(我得承認,「獵殺菜鳥」光用想的就覺得很好玩)?真的非得經過如此的惡作劇才能達到合群凝聚的目的?又,難道就不會有人經過了這樣的洗練,卻仍然閉鎖在自己的孤單世界裡嗎?於是少數人並沒有響應整人的活動,有些人就讓學弟妹睡在自己的房內,而不受外頭驚叫喧鬧的紛擾。

  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因此我接待的那個法國人,還是倒楣地抱著睡袋乖乖的往黑夜走去。有人虧我「沒當過被整的對象(註二),現在倒是玩得很高興」,以致於當我提及「如果有選擇的餘地的話(註二),我其實會參加軍事訓練」的話時,同學臉上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我完全可以理解,法國人最愛的就是「己所不欲而施於人」以及「有福獨享有難別人當」,要是聽到如此正義凜然的表述,怎能不以為我「說得比唱的好聽」呢?他們只不過是不了解,不了解一個憲法中規定人民有服役義務的國家長什麼樣,不知道榮譽感並不是在嘴皮子上翩翩起舞的老教條。一個長達十來年的心理準備,對於短短三週仿成功嶺的集訓,豈止綽綽有餘而已。

  我只回了一句話:「今天我不把睡我房間的菜鳥趕出門,明年這個時候他就會後悔。」然後,那些以軍人身份為榮、以200年傳統為傲的法國同學們,臉上只浮出一抹微笑。

  這些都是一個半月前發生的事,但現在回想起來卻多了些五味雜陳。我捫心自問:三年前的自己會這麼想嗎?現在的我與當時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是中學任教的實習(註三)帶來的人格遷移,不僅勝過語言上的進步,更遠大於教學經驗上的收穫。但改變究竟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光是隨便翻翻網誌的舊文章,我都彷彿可以想見不同時期的自己各自揮舞著長矛手杖而針鋒相對,好不精采。

  我打著入境隨俗的大旗繼續踢著正步向前邁進,絲毫沒有煞車的痕跡,融入成了生活中的絕對,成了價值觀的圭臬;於是,當天平過度朝異國文化傾斜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再從客觀的角度,理性審慎地評斷週遭的一切。假若三年前的我遇上一樣的場景,我八成會對這種幾近仗勢欺人的行為作嘔,並告訴接待的新生,想睡在我房間也沒有關係。但誰知今是本為昨非?

  夜深了,窗外傳來的是舞廳的重低音節奏和醉鬼的吶喊,彎月隱蔽在雲幕間,不知何時重見光明。


註一:請見舊文〈百年大計〉。

註二:我入學那年國際學生不參加軍訓,故報到時間被錯開。然而從今年起預備班管道國際學生可自由選擇是否參加,結果報名相當踴躍,35名錄取學生中有25人選擇了犧牲將近一個月的假期。

註三:請見舊文〈楓道霧谷〉。


2010.10.13 Polytechn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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