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9

金玉其外

  單人房、兩張床、個人衛浴、超大書桌、價值200多歐的室內電話、一個月390.44歐元的房租,這是我在Polytechnique(簡稱X)的宿舍。

  這房間位於四棟奇怪圓弧狀建築之一的二樓,恰巧在大門的正上方,窗戶正好面向正北,因此除了夏至前後幾天早晨太陽剛升起的那一兩刻鐘之外,一年到頭都不會有光線長驅直入。儘管如此,夏天的早晨我還是每每被7點的光明喚醒,生理上明明就疲憊不堪,卻不得不直坐起,雙眼無神地望著外頭的大白天,心不甘情不願地迎接新一天的來臨。

  我挺喜歡這位置的,一方面沒有西曬,二來正好處於「交通要道」上,來往人眾一覽無遺,恰巧可以觀察校園內瞬息萬變的動態。而剛到的那個星期,正巧是松樹在掉毬果的季節,那天我順手撿了個擺在窗台上,雖然毬果不大,但從樓下往上瞧,也算得上一個有意思的裝飾,於是隔天我又撿了一顆,並決定要用大小不同的毬果來堆滿整個窗台。

  這點心思無意揭露了學校的醜陋面紗。

  有天晚上接近半夜12點左右,一群剛從學校酒吧回來的學生聚在門口前聊天。不一會兒,我突然聽見疑似石頭敲擊玻璃的聲音,我抬頭一看,窗戶無恙,但樓下卻傳來一陣鬧聲:「啊!卡住了!」「快點把他打下來!」隨後,又「叩」了一聲。我決定不開窗破口大罵,只仔細端詳他們的反應。兩分鐘後樓下的聲音消失了,但要直到隔天下午我決定開窗讓房間通通風的時候才發現兩根手掌大的樹枝卡在窗台上,就掉在毬果旁。

  有時候我很難理解20歲的青年人怎麼會有10歲小孩的舉動,尤其在這個號稱全法最高學府的地方,每到了星期二晚上,突然就好像變成了平民窟紅燈區的暗黑巷道。

  學校的酒吧每星期二晚上都有不同主題的活動,床單趴、復古趴、泡沫趴、伏特加趴等等,而每星期到了這天半夜,總會有幾個神智不清的醉鬼大聲嚷嚷,或在馬路上,或在宿舍的穿堂走廊。有時候情況更糟,一群同組的學生凌晨3點歸來時在回宿舍的路上齊聲高歌,彷彿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愉悅凍結住永恆的時間,也凍結了其他人的睡意。於是禮拜三早餐最常見的話題不是別的,就是調查昨天又是哪個混帳在窗外大吼大叫,誰又把滅火器玩了一地的泡沫,甚至還有某某人門口的那攤尿是怎麼一回事。

  有一次我突然在半夜3點半驚醒,先是走廊上連續傳來兩聲大吼,接著兩聲將門用力甩上的聲音,然後,有人竟然彈起了吉他。「啊!等等,我手機忘了拿。」「那我先走,你等一下再來找我。」「等一下,等一下,我馬上就好。」這好像是我最後聽到的三句話。5分鐘後,我越想越不對,於是坐起身,打開了電腦,寄了一封郵件給我們手球組的所有同學:

  「標題:感謝。各位先生:下一次我會直接扛一根棒球棒出來,我倒要看看這時候誰說話比較大聲。感謝那些為了不要讓我明早物理課睡過頭好心叫我起床的同學。皆安,凌晨3點48分」

  兩個字形容X的學生:聰明?不對,是自私,甚至無恥。有些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實習的國中,與一群無法分辨是非、目光如豆的青少年生活在一起。這裡甚至更糟,實習的學校不時會有輔導老師糾正學生的生活教育,這裡的上級卻是置之不理,或者說一點辦法也沒有。仗著X的名聲,學生們在通過甚為艱難的考試之後往往認為自己到了高不可攀的聖殿,的確,這些學生是被付錢請來讀書的,他們不僅不用付學費,同時還享有軍人身份所帶來的薪水津貼。但遺憾的是,名符其實的學生實在不多,金玉其外注定要搭配敗絮其中。我所看到的不是德智體群美具全的超級模範生,不是品學兼優的創格完人,而是為了挽救摔頹聲譽、捍衛既得利益,愛抱怨、不思進、又吃裡扒外的半調子,靠著小聰明擁抱成山資源卻又胸無大志,這才是X的常態。

  開學一上課給我的感覺甚為強烈。Polytechnique自約10年前起以提高國際能見度為方針,招收了為數不少的國際學生,現今每年會有約100名左右的外國人加入這群以400名法國學生為主的大家庭。其中,又有約70人屬於「非法語系國家入學管道」,這些人往往在自己本國念了四年的大學,可能只會一點點的法文,然後才又經過考試來到這裡。沒錯,就跟我三年前剛進入預備班就讀的情況相仿。

  但X的學生對這些外國人卻相當排斥,或許太多采多姿的生活會使得人們忘了這群「需要幫助的同伴」,然而我在很多方面觀察到的卻不只是這樣。我在Louis le Grand所嚐到的是全班將我往裡拉的向心力,或許我剛好跟住宿生們很熟,或許又剛好住宿生是班上比較活躍的分子,因此我就理所當然地沒有被排斥在外。但X呢?這種互助的精神似乎只是幻想,或許預備班的組成是剛畢業的高中生,相較青澀,又或許綜合理工英挺的青年們嚐過了老陳的滋味而不願放手,但無論如何我無法理解或諒解教室與宿舍間回盪的冷漠。

  他們歧視,不是國籍、膚色、種族上的歧視,而是程度上的歧視。法國人是個個通過了把守這道富達之門的入學考試才來到這裡,長達一個月的筆試測驗,每科3,4小時的聚精會神,接著再經過另一次一個月的口試歷練(註一),這要學測指考甚至是聯考來與之相比無疑是相形見絀。反觀這個「非法語系管道」雖也分筆試口試兩個階段,卻不曾擁有法國人那種讀到死去活來在地上打滾的經驗,自然被法國學生瞧不起。其次是課程設計問題,法國理工教育實在是太重視數學了,偏偏這些外國人並非全是數學系出身的,有些是物理、有些是資工、有些是各式各樣的工程科系,一進來馬上遇到等同於數學系碩一的課程,必死無疑。此外也別忘了語言的問題,很多同學都說上課很痛苦,因為完全聽不懂。於是,有些人就不禁想問:「學校幹嘛找這些連法語都不會講的傢伙來當我們的同學?」

  因此,每當想到要和這些外國人分享X的名氣時,就會有人心有未甘;每當他們穿著帥氣的制服在路上勾引各式各樣的注目禮,或是藉此增加自己在酒吧裡的被注意力時,想到這些外國人每個人都一套一模一樣的裝扮,就會有人渾身不對勁;每每奉行Polytechnique所謂「驕傲獨特的傳統」時,卻看到外國學生們總在狀況外,就會有人發牢騷;最後,想到這些人有一天將跟他們一起肩併肩在香榭麗社大道上閱兵遊行,再怎麼莫名其妙的抱怨都吐得出來。

  「憑什麼?」這是他們的疑問,也是我所謂的自私。法國人的自私,X學生的自私。然後每當大半夜窗外又傳來醉鬼爽朗的笑聲時,我就不禁在想,該問「憑什麼?」的或許是我。

  我是經「法語系招生管道」所選出外國學生的其中一員,這意即我是經過跟法國學生一模一樣的考試所篩選而入學的。儘管我不是來自法語系國家,但在學校內卻是比照「來自法語系國家」辦理,而與我情況相近的同學大約有8,9個。但這不改部分法國學生的歧視慣性,有些人就是渾身的國家主義,對任何外來者不帶善意。而我知道,唯有在短時間之內證明自己的實力,才能讓那些腦袋充滿偏見的傢伙三緘其口,就像我當初在預備班做的那樣。

  「他們沒有發現接納國際學生為他們所帶來的好處,不同的文化、觀點等等,甚至學業上的切磋也都是。」一個伊朗女孩如是說。

  但總有一天該要發現的,雙角帽下的腦袋不該是如此魯鈍,法國在很多領域中都已經跳脫了迷戀200年前法語為世界通用語年代的思維,然而,綜合理工的學生顯然不在其中。


後記:

  很多人問我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尤其是所謂「程度歧視」的部分。憑良心說,從絕對客觀的角度來省視,我是誇大了些;但我認為有必要透過高倍放大鏡來探討這個問題。台灣社會對僑生的保障名額,對原民、身障學生的加分,甚至是整個繁星計畫的批評,不也是一種「程度歧視」?對,一模一樣。比方說我考了400分,他考了350分乘以1.2,不僅分數變得比我高,而且享有一樣的光環,這不就是優越感作祟?

  我們當然不能說這種難以融入法國學生生活圈的情況全是法國人的錯,因為屈指一數,畫地自限的外國人(意指幾乎只跟同國籍同語言的人來往)畢竟還是占多數。但在避免成為歧視施暴者的同時,我們或許也可以想想,異國與自身文化衝突時的拿捏,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簡單。

註一:高等學院入學考試之實例:〈考程表〉。


2010.07.19 台中楓樹
2010.09.17 Polytechnique(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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