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6

再別羈絆

  太陽在空中延緩了它的腳步,大地則回暖響應冬天的離去,但冷風還是使勁地刮著,像精神抖擻的牧羊犬,趕著一朵朵掛在天上的綿羊。有時花容失色的羊群會撞在一塊,使天色瞬間暗下來,灰濛濛地壟罩著頭頂,然後不到幾秒鐘的光景,成群的雨絲就這樣砸了下來。但十來分鐘後,尿失禁的羊群又會立即恢復成白色的面貌,地上多了幾攤水漬,但天上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偶爾,巴黎的春天也會砸下冰雹,我還記得兩年前從郵局出來接受白色子彈挾道相迎直到步入學校的場景。而幾天前,如BB彈大的小冰塊又把我的長褲打成了剛從洗衣機拿出來時的模樣,這樣的狼狽一年不過三兩次,竟也被我遇到若干。

  實習結束前先來了兩個星期的長假,一個我稱之為「最後一個沒有負擔的假期」。而我安排了一趟長途旅行,先去西南法轉了七天,回巴黎之後,再沿著塞納河岸前進直達諾曼地的海攤。散心的遊歷結束後,我回到了位於28省的實習學校,完成我的最後一個星期。有人開玩笑說我不如請假算了,與其再舟車勞頓回到偏遠的森林城堡裡受難一星期,不如乾脆直接逍遙地擺脫一切,直接逃離實習的折磨,比較爽快。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那邊還有東西等著我,我有這個使命回去一趟,完成未了的一切。

  車一如往常地行過林道,這天的城堡佐的是夕陽,不是星光。

  所有人都在狀況內,放假前我就已經解釋過無數次4月23號是我離開的日子,好讓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只是還是有許多小鬼跑來問我:「你真的要走了嗎?」老師們則開玩笑:「嘿!你回來享受你的最後一個星期了啊?」我只是輕笑兩聲,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有很多人甚至還以為我要回台灣了,我只好解釋說我的學校在巴黎,至少還有三年的課程要追尋。

  如果說預備班的兩年是高中(或規劃)與大學(或自主)間的緩衝(註一),那我會說這個實習又恰似另一層次的暖身活動,為我前往Saclay台地(註二)的旅程作準備。三年,這是我在法國待的時間,是我學會說法文的時間,我已覺得腦袋快被這些過度刺激的經驗及改變給打敗,誰知道未來還有另一個三年。當學校的同事對這個數字感到驚嘆,然後問到如何調適時,我只回答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耐得了習慣。

  這個星期本該是異常繁忙的。除了收拾行李、工作交接等基本事項之外,實習報告規定在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交。同學們都開始努力地爬格子,然而我早在一個月前就細火慢燉。而且,放假旅遊期間不幸讓我遇上法國國鐵罷工,所有因行程改變所徒增的等待被我憤而轉到報告的撰寫上。於是趁著星期二早晨的空堂,偷了柯裕棻的句子當作結尾帶上之後(當然得翻譯一下),這個惱人的文字煎熬終於告一段落。

  我向歷史老師提及了介紹台灣的歷史課,她在放假前三個星期詢問我,是否能針對台灣的歷史做個簡單報告,一來學生們會很高興,二來她自己也非常感興趣,甚至還說:「其實主要是我很好奇,雖然這樣有點公器私用,不過無所謂啦!」於是我一口答應,然後跟李志煌借了國旗,編了投影片,假期前就面對兩個班的小朋友分別報告了一次。如今還剩一個國一的班,我們確認了時間之後,敲定了最後一堂小演講。

  「這是你最後一個禮拜了對吧?哈!我要把你壓榨到最後一刻!唉!真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的課要怎麼辦……」都已經當媽的歷史老師故意用小孩子的語氣這麼跟我說。

  一星期過得很快,尤其是課表減半,時間都拿去睡午覺的情況下,一眨眼就星期四了。而這是我在宿舍的最後一天。我幾乎確定當晚會有特別活動為我餞行,而當我如往常步下操場,卻沒在老地方見到那些小鬼時,這一切頓時驗證了我的猜想。幾個小時後,宿舍前飄來了陣陣的烤肉香,佐著法國田野間的清涼。然後晚上十點,一如往常,我用鑰匙一一將學生的房門鎖上,只是除了互道晚安,這次多了聲再見。

  我的學生們還是有許多乖巧的小朋友,看著他們的眼睛,我會不會對離去感到哀傷?當這些青少年對我的道別發出惋惜的慨嘆時,我只祈求他們別對我問這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們我不屬於這裡,是我的自負迫使自己去證明自己做得到。倘若生命有好幾回,人生可以存檔載入再開始,我或許願意花一次重來的機會,將時間奉獻在這樣的服務上。只不過這樣的想像只存在於遊戲中,我有更重要的使命,不應該捨本逐末地在此佇足,他們注定就是要成為我經歷中值得炫耀的那一部分(我已對任何聽到「我在教法國小孩法文」所表現的驚訝成癮),注定只是日後我耍嘴皮子時所噴出的一滴飛沫。坦白說我既冷酷又自私,不在乎他們的生活,無所謂他們的未來。這所謂「人文培訓實習」像是條緊箍著雙腳的繩索,箝制我邁開向前的步伐;當鬆開的結繩代表奔馳的時刻再度降臨時,我又怎能將這一切都說出口呢?

  一塊貼著團體照,旁邊則圍繞著小鬼們的簽名的珍珠板、一張用中文寫著「一路順風」等祝福話的信紙,還有隔天老師們的卡片、學生們的卡片、身為美術老師的指導老師所送的兩本畫冊,以及最後,一顆棒球與一根鋁棒(註三),通通都進了我的行李箱。

  向同事們道別,向老師們道別,然後巡過一間間教室,向每個學生說再見,小朋友們無一不無神地看著站在門邊的我,不知如何反應。這是我七個月前所見到的同一批小鬼頭嗎?那些看到我就發出「鏗鏗鏘鏘」怪聲(註四),或是要我幫他們用中文翻譯全家人的姓名,或是問我「你們那邊是不是會吃狗肉?」之類問題的人,現在全傻在一塊,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四點半的專車啟動開往巴黎,只是這次,沒有歸期。


註一:這是〈最初的結束〉中一段話的延伸:「預備班的兩年延滯了太多有趣計畫的實現,同時也箝制了自由的心靈,但卻無意間提供了反思未來的緩衝。」

註二:這裡指在綜合理工學院的課程,因為學校位在Saclay台地上。

註三:故事是這樣的,我在宿舍辦公室裡面發現了一根海綿球棒,有一陣子當小鬼們來找碴的時候,我們就用球棒敲他們(有些人樂此不疲)。後來,有事沒事我就拿起那根球棒練揮棒,於是最後宿舍的同事們就決定送我一根棒球棒。

註四:這是在模仿說中文。


2010.05.06 Polytechni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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