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13

樓梯間

  一名身著襯衫的青年躺在病床上,靜待著導管中的液體流入腋間;床榻旁坐著一名中年婦女,輕垂其背、雙眼微閉、眉頭深鎖。

  在昏濁的燈光下,時間悄悄地流逝,但這兩個生命跡象穩定的有機體,卻不約而同地拒絕施展活動的慾望。我說,倘若有觀眾瞧見這幅圖畫,想必會不禁懷疑,眼前看到的是否是兩尊精美的塑像,杵在一方。

  塑像並不愛說話,按了暫停的電影自然也不會發出聲響。若不是細稠的冬雨拍打著窗沿,持續發出如蚊蚋般的微弱噪音,這間沒有心電儀的加護病房,或許又要度過一個被死寂吞噬的長夜。

  「咳嗯。」終於,橫躺的青年發出清喉嚨的聲音,打斷了沉睡的寧靜。他睜開眼,自一陣無知覺中甦醒,卻只看到比長夢更詭異的幻境:不認識的房間、不熟悉的床、不應該存在的點滴、還有…甫抬起頭的陌生婦女。才方要開口,對方卻已先發制人:

  「我是學校的法律顧問,敝姓陳,你可以叫我陳律師。」婦女這麼說。

  青年不發一語,只重新將視線聚焦在正前方,那塊頂多不過三公尺高的天花板。但這個距離卻不能圈住回溯的思緒,只能放任它逃竄到九霄雲外。婦女的話讓他想起了一切,慢慢地將代表過去的電影膠卷,一格一格地給討回來……

  那一年的秋天,凌全信來到了這所山裡頭的國中任教。到職前夕,他開著車行過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卻怎麼樣也找不到教務主任在電話裡所說的「阿川野味」或是「西施檳榔」,更別提所謂的造景路燈了。一幅又一幅的鄉野景色對這個都市長大的小孩來說大同小異,沒有Google地圖、沒有衛星導航,一不小心就迷失了方向。就在第四次見著那根貼著「神愛世人」的電線桿時,不得已,凌全信只好又撥了通電話,這次,崎嶇山路的另一端傳來陣陣的引擎聲,教務主任下了山,成功在被三顆楓樹遮住的路燈旁找到了他。

  約莫十年前,一個慈善組織為了改善偏遠地區的教育,在這裡建了一所私立中學。山裡學童的教育程度相當令人擔憂,因為附近居民們的經濟常遇到瓶頸,對小孩子的教育不太重視,只希望他們儘快投入生產,從而荒廢了學業。於是學校以免註冊學雜為號召,希望吸引鄉間的學生前來就讀,十年過去了,在校長挨家挨戶的勸說之下,人數上也算小有斬獲,連隔兩個山頭的部落都有家長送小朋友來讀書,學校也建起了宿舍,接待這些為數不少、無法每天回家的小毛頭。

  其實凌全信根本沒有打算要接下這份工作。話說,一個剛從師大畢業的社會新鮮人能有多大的理想抱負、犧牲奉獻社會的精神呢?更何況他打從心眼底就不是這種人。這名新科教師的如意算盤是成為明星學校裡的王牌名師──他知道自己做得到。與其關懷貧窮弱勢、平衡城鄉發展,凌全信寧可作考試、升學、文憑主義的附庸。幫助更多的「莘莘學子」進入第一志願,才能滿足身為教師的成就感,他是這麼想的。

  人生就像爬樓梯,永遠只有往上踩而沒有向下走的道理。台階上的我們眼光永遠朝前,至於置之身後的,自然是無暇料理。

  不過在幾次教師甄試碰壁之後,驕傲的孔雀還是暫時先收起了他那華麗但不夠成熟的尾翼,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王牌的名氣還沒擦響,倒得先解決餓肚子的問題。好巧不巧,叔公家後山頭上學校的數學老師懷第二胎去了,得消失半年,空出了個代課缺,於是在身為退休教師的老爸誘之以利、威之以勢之後,看在家裡補助生活費不用吃自己的份上,凌全信踏進了這個充滿嘻笑喧鬧的地方。

  「這就是山村猶有讀書聲嗎?」他在心裡忖度著。

  「這樣也好,可以一邊增加經驗,一邊準備甄試。就在教書的閒暇讀書吧!」

  只可惜事情沒有老師想的那麼簡單,尤其在第一堂課面紅耳赤地對著用童軍繩和鉛筆盒製作流星錘的學生破口大罵之後。

  「老師…放輕鬆點嘛…加減乘除又不能抓山豬!嚇啊!」

  於是當秋風悄悄地爬上山坡,輕輕地拂過教室時,正巧瞧見了個孤零零地抄寫課文的學生。

  顯然,凌全信的職場處女作並不是篇和諧的交響樂章,反倒像極了飲酒盡歡的小嘉年華。那都市來的社會新鮮人就像是宴會廳裡的服務生,左手端瓷盤、右手掛餐巾,身著白色禮服外套四處逡巡,不漏掉一丁點服務的機會;但卻見著三教九流的賓客們,挾著夾腳拖鞋與汗衫,擲著半滿的碗盤,雙臂揮舞著空酒杯,鼓著赤頰紅頸嚷嚷討醉。理智撞見失序,不斷對著看不見的隱形牆壁碰鼻;煩雜覆蓋忍讓,消磨著咱們代課老師的耐心。

  有一次,學生在課堂上玩起了打火機。老實說,這種違禁品其實管不勝管,凌全信早就聲明了他的原則:他不想知道等一下下課要去哈根草的是哪幾位同學,但只要課堂上不見白就不會被沒收,剩下的眼不見為淨。於是,大家樂得討論起吞雲吐霧來。

  「嘿!老師你抽煙嗎?」

  誰知道過了不久教室間就傳來陣陣燒焦味,一陣驚呼恰巧迎上凌全信的視線,而某個傢伙的桌上則出現了一團小火焰,旁邊還躺著一根破個洞的立可白。只見兩三個頑皮鬼手忙腳亂地想粉飾太平,卻徒勞無功,那紅紅火光左躲右閃,非得等到立可白燒盡,才甘願消失在課桌上。

  「搞什麼東西!誰幹的?」

  當然沒有人敢承認。

  「他媽的!到底是誰幹的?」

  剛剛學生桌子上的細細紅光已經消逝,但卻重新變成了兩搓烈焰出現在代課老師的怒目之中。因寒冷而門窗緊閉的教室自各式各樣的縫隙爆出扯破喉嚨的嘶吼聲,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學生卻仍嘻皮笑臉地裝作若無其事之樣。

  「沒有啊,他自己燒起來的。」

  事後他才在跟女友的抱怨裡提到:「唉,別說專心聽講了,光是連誠信方面的要求都做不到。」

  另一次,兩個不願聽課的學生在教室後方發出了陣陣的竊笑聲,凌全信轉身背向黑板,只見其中一人連忙將雙手藏至桌下。他看到了,那是一個黃色的盒子,大約就跟粉筆盒差不多大小,疑似是從教室後方的櫥櫃上取下,因為本來關著的鐵櫃門半闔半掩,隨著風在空氣中搖晃。

  「請把你手上拿的東西放在桌上。」凌全信不知道學生想耍什麼把戲,不過他也不想知道。

  「嘻…我手上沒有東西啊!」這小鬼邊說,邊把他的稀世珍寶遞給了同學之後大方地站了起來:「老師你看,我手上什麼也沒有,不信你可以來搜我身!」

  等到凌全信又回頭寫了一行字之後才發現,原來那個見不得人的秘密,竟然是個裝滿鐵釘的盒子。而他身後的講桌上,就躺著一根。不用說,必定是自他的背上反彈才能安穩地降落在平坦的桌面上的。或許凌全信該慶幸鐵釘沒有敲到腦袋裡去。

  「媽的給我把盒子交出來!」只見小鬼繼續嘻笑,起鬨著說老師罵髒話。

  「交出來!」

  「欸,幹嘛對我大吼大叫啊?我有這樣跟你說話嗎?」

  「搞什麼東西?這很危險知不知道!盒子給我,東西收一收,你給我去學務處罰站。」

  「幹你老師勒!我又做了什麼?」

  「這下可好了,再加一條辱罵師長。這裡有,那邊也是,還有這裡、那裡、那裡,七八根鐵釘在教室裡面飛來飛去你還敢問我你做了什麼?我倒還要請問你到底做了什麼?」

  然後,伴隨著一串咒罵與不服氣,學生在收拾東西順便替自己的惡作劇辯解的同時,仍不忘自桌下把鐵釘寶盒遞給旁邊的同學。

  「再說一次,把黃色的盒子交出來!聽不懂國語是不是?」

  「什麼盒子?我就說來搜我身啊!不然來搜我書包,自己看哪有什麼盒子?」

  憋不住了,學生偷笑的嘴角翹了起來,然後全班哄堂大笑。

  於是一陣混亂之後,學務主任來把兩名學生帶了出去,不過六個人的班級,人數頓時少了三分之一。然後那天的秋風又撞見了兩名抄課文的青少年。

  充滿歡笑的數學課就這樣上了大半學期,直到那個出事的星期三。

  那是個典型的冬季早晨,連太陽都偷懶晚起床;遲來的寒流讓所有人都直叫暖冬,但等到東北季風真的吹來帶走了校園內的最後一片楓葉,大家才發現自己的棉襖好像還不夠厚,冷得讓牙齒打顫直哆嗦。

  星期三學校只有早上有課,這算是這所中學的特色之一,老師們休半天假,學生們也樂得放個小週末。或許是因為如此,週三早上的小鬼往往都比平常亢奮些,而這天也不例外。

  凌全信頂著大衣,忙碌地在教室和辦公室間奔走,今天他早上四節都有課,連續四小時的苦熬讓人暈頭轉向,恨不得小鬼們能多安分些,嘈雜的人聲能少一些。於是,今天與一向和他很好的理化老師擦肩而過時他只打了個招呼,沒多寒暄幾句;甚至連隔壁班國文老師掛了條亮紫鮮紅的大絲巾、三年級美術老師穿著一雙亮綠色的球鞋到校,他也都沒注意到。

  不過再怎麼忽視有生命的人,也不能阻止對無生命物品的重視,尤其是當教師辦公室影印機決定罷工,引起所有教職人員呻吟的時候。凌全信瞄了一眼掛鐘,然後決定去教務處應應急,出了門轉了彎,上了往三樓的樓梯。

  這座學校其實還是滿漂亮的,他心想。儘管落葉已經散盡,從樓上看下去還是有一般景致,尤其當下課可以聽到學童在玩耍的時候…。慢著,怎麼好像有東西勾住了腳?右腳,突然不聽使喚地懸在空中,像是被藤蔓綁住一般,只留下左足踩在樓層間的階梯上,支撐著身體。他奮力向前一踢,提著公事包的手輕輕向後一擺,接著傳來鞋尖撞擊水泥梯面的聲音。整個世界突然開始往某個方向翻轉傾斜,凌全信自覺開始處於無重力的空間,彷彿電梯在軌道間自由下墜。沒錯,他是在下墜,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在上樓梯時向後仰躺、雙手還在空氣中畫圓的人不是失去重心地在下墜,只是凌全信的身體幾乎快翻了過來。他撇頭看見了一隻手、一個身影、一張臉、一抹冷笑:那是魏理行,二年五班最矮小卻也最乖戾的學生;對同學拳腳相向、出口成髒的學生;在週會賞同學兩巴掌,被凌全信敲頭,卻反過來推老師一把的學生;在課堂上不服凌全信管教,翻桌椅的學生;燒立可白的學生;對,他其實也是鐵釘事件裡的主角。不過這些現在並不太重要,碰!碰!碰!三聲巨響,著地後的凌全信闔上了眼,失去了意識。

  「我是學校的法律顧問,敝姓陳,你可以稱呼我陳律師。」

  輕微腦震盪加上一顆牙,凌全信在兩天後出院返家休息,一個星期後回到了學校。

  所有人都問候起他的病況,連學生們也一樣。大家都聽說了,不只是因為意外的嚴重性前所未有,事實上兇手事發後不僅沒有躲起來,反倒得意洋洋地宣傳他的威武事蹟,使得整個學校為之一驚。學務處決定當下請家長到校領回,等老師康復後再開校務會議商議如何處置。

  所以凌全信今天到學校是來開會的,只是他的眼神看起來黯淡許多,彷彿光線穿過瞳孔之前得先經過一層濾鏡。一副自意外發生後就存在的「隱形隱形眼鏡」擋去了亮麗的自信,隱晦地在交接的目光中訴說著剛康復的憔悴。

  「咳…今天這個特別校務會議…呃…是針對魏理行同學的行為討論處置措施…。」校長開了口。

  你可以說魏理行是那種說怎樣就怎樣的學生,翻開學務處的學生檔案,光他的惡形惡狀就把資料夾餵得飽飽地變了形,甚至連隔壁整班加起來都比不上。國中二年級,一支大過在身,今年將滿15歲,家中開店從事簡單的小買賣,經濟情況尚可,但不知怎麼著今年開始成為了學校的頭痛人物。半學期來與班上五個同學打了一輪,與每個人至少都有一次拳腳相向的記錄,個頭雖然矮小但卻故作兇悍貌,甚至開始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裡。

  「這傢伙一定要把他開除,我受不了了。」導師高凱堤首先發難。她始終對一個月前魏理行以「死破麻」稱呼之作為表達對歷史小考的不滿一事感到耿耿於懷。

  「我同意,你們知道嗎?他連體育課都我行我素,只要同學們好好地打球他就不高興,然後整堂課就完了。每次都搞得雞飛狗跳,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聽說有一次魏理行在籃球課時跑去抽煙,然後又故意把球踢得老遠使喚同學去撿,同學不爽他找碴,就打了起來。

  「這孩子怎麼今年變這樣……」

  「對啊!去年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去年整年都跟鄭達廝混,會變成今天的情況不是沒有原因的。」

  鄭達是另一個惡名昭彰的問題學生,他們倆去年是室友,好得很。

  「去年我就說這傢伙雖然很乖,但是要非常小心,因為有個地方不太對勁。結果你們看……」理化老師堅持他早就發現了問題癥結,不過卻沒有人在乎。

  「蕭主任,你的看法是什麼?」校長打斷了眾人的討論,轉頭面相左方。

  「這個…魏理行是學務處的常客這我想也不是新聞了,我們記過、罰他留校、罰站,我個人也跟他面對面溝通過很多次,可是顯然一點用都沒有。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真的了解大人的話,他依然我行我素、騷擾別人,侮辱甚至威脅同學,有時候還頂撞老師,態度相當傲慢。發生這件事之前本來就已經有一個針對他而來的校務會議在他屁股後面等著了,結果依然沒有任何警惕。呃…老實說,我實在不知道學務處還能做什麼。」學務主任這麼說。

  「對了,我倒是有些話想說。凌老師,如果你要提出告訴的話,學校絕對百分之百支持你。」教務處蔡主任突然冒出一句話。

  「等等主任,你指的是報案還是告訴?」理化老師問。

  「都是,但主要在提告。校長和我已經徵詢過陳律師的意見了,因為這個玩笑對老師造成不小的傷害,因此只要凌老師願意,提出告訴我們絕對站得住腳。更何況這種案子往往會進入調解的程序,除非調解失敗,否則其實用不著打官司。」教務主任回答。

  「重點在於讓魏理行了解事情的嚴重性,讓他見見警察、見見法官知道不能再這樣瞎搞了。既然學校已經無能為力,就讓社會的力量來矯正。當然一切得由當事人凌老師同意才行。」校長補充。

  「高老師,魏理行的家庭背景有任何問題嗎?」一名老師問。

  「完全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不能縱放的原因,他完全沒有任何理由。」

  「如果我們把他轉到輔導班呢?」

  「噢不!強烈反對!輔導班現在好好的,別想讓他進來瞎攪和!」才有人拋出了這麼個議題,馬上就被輔導班導師嚴詞拒絕:「而且一個不受教的學生能在輔導班幹嘛?」

  輔導班也是這個學校的特殊措施之一,其旨在接納學業或生活教育出現問題的學生,並且強調心態上的管理,等到一段時間後,再讓其重回正常班級。說穿了,這是種官方規劃的中輟管道,只不過在這個中輟班裡面學生不幹壞事,就上上課、聊聊天罷了。

  「既然蕭主任說學務處已經對魏理行無可奈何,這是不是就已經代表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然後就理所當然地把他退學,是這樣嗎?」

  「可是我們要拿什麼理由開除他?他的事蹟是一大堆沒有錯,可是每一次都不嚴重……我的意思不是真的不嚴重,只是都還不到忍無可忍的程度。如果說要拿絆倒凌全信老師這件事來做文章也說不過去,他聲稱只是要惡作劇而已,沒想到老師會摔下來……」學務主任說。

  「這還不到忍無可忍嗎?凌老師很有可能會有生命危險耶!」

  「我也很想,可是說真的這不能算是攻擊事件,只能說這樣的行為不可原諒,但卻還不到兩支大過的程度,所以…要把他開除恐怕有難度。」

  「這太誇張了,令人難以置信。」

  「對了,你們有沒有聽說那天下午圍毆學生的事?」一個老師突然冒了出來。

  「啊?」

  「什麼時候的事?」

  「嗯,同一個星期三下午。他和另外三個二年級的學生在廁所裡面圍毆一個三班的學生。」

  「哪一個?」

  「孟億宏,就是看起來塊頭很大的那個。」

  「有這種事?那另外三個是誰?」

  「二班的鄭達、還有三班的戴忠佑、楊立安。」

  「這下可有趣了……」

  「太好了,同一天之內先絆倒老師,然後又毆打同學,好一個模範生。這回有希望了嗎?」

  「有什麼希望?」

  「兩大過啊!然後就掰掰。」

  「你怎麼說,凌老師?談談你的看法吧!」校長突然注意到從會議開始到現在凌全信始終一句話也沒說上。

  只見凌全信從全神貫注的聆聽中甦醒,深呼吸了一口氣,再將聚焦於無窮遠處的視線移回到會議室中。自剛才到現在,身為主角的代課老師卻反而像個局外人。不是因為他資歷淺,這裡的老師來來去去,大家對於人力資源的流動早就習以為常,所謂的資歷根本不存在;也不是因為插不上話,作為一個當事人,他可是最有發言權利的。但無論如何凌全信卻選擇沉默,任憑會議室內的耳語此起彼落,浸泡在充滿爭論與辯駁的思流中。

  「我說各位。」凌全信終於開了口:「我現在的心情很矛盾,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我知道這有點荒謬,但我們這次開會所針對的,究竟是學生還是個敵人?是的,魏理行的惡名昭彰大家都不是不知道,可是從剛剛到現在我們所談論的內容,都好像是要『對付』一個壞人一樣。說還剩什麼招數、什麼理由能開除他,彷彿在戰場上,想盡辦法要取下敵方將領罪該萬死的首級一般。各位,教學不是打仗。身為一個老師,我們難道沒有背離為人師表的初衷嗎?從一個教育工作者的角度出發,我們的職責該是授予正確的價值觀,而當教鞭本身有所偏頗時,我們老師又有什麼立場可以在這裡評斷學生呢?」

  凌全信接著說下去:「但如果你們看過魏理行的檔案記錄,我說真的,直接退學搞不好都還便宜他了。這間學校已經對他沒有任何幫助,今天他在樓梯間拉你一腳,明天會不會直接從上面推你一把?今天在課堂上燒立可白,明天要不直接燒了學校算了?天啊!如果我們現在姑息這種流氓心態,那以後就等著看到社會新聞發生吧!然後大家一起後悔內疚:當初怎麼不嚴厲一些?今天發生這種意外,就當我不是當事人好了……當學生們在試探學校的底線的時候,我們就該毫不猶豫地亮出來,否則事情絕對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我絕不是想報復,就像一開始說的,一個老師該做的是使學生改過遷善,而不是以牙還牙。我根本不想報復魏理行,我可憐他,有著一對拒絕或無能管教小孩的父母,恰巧跟這社會現在的多數人一樣。大家還記得那次戴同學父母到校時說了什麼嗎?他們說:『忠佑是說了髒話沒錯,可是他說是老師先出言不遜罵了他才回嘴的,我對於這點無法接受。』我可憐他,因為別忘了,這裡不是一般的中學,是一所專門接待後段學生的學校,如果魏理行連在這裡都無法好好完成學業,被退學後還能去哪裡?我也可憐我自己,家長決定把沒有家教的小孩丟到學校闖蕩,然後老師就得被當成馬戲團裡的動物耍得團團轉,各位,我們是來教授知識,不是來當保姆的。最後,我又問自己:如果沒有適當處罰的魏理行會成為明日的社會事件,那開除魏理行又如何?會不會只是換個方法讓社會新聞發生?」

  凌全信停頓了一口氣,接著說:「不用問我會不會原諒他,原諒這詞並沒有任何意義,不會改變他需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事實。也別問我的意見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退學或不退學,看似都是錯誤的決定,沒有人會想寫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題的……」

  那年的冬天來得晚,卻顯得特別淒涼,連校狗都不願出來晃,躲在警衛室取暖。

  表決結果:11比2,兩支大過終究還是生了出來,讓魏理行離開了這所學校。然後隔了一個月,寒假開始了,凌全信結束了他的代課職,也是時候離開了。

  校務會議的隔天凌全信向陳律師說,他到魏理行家和父母長談了一整個下午,決定不提告。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聽他提起過這件事。

  現在,讓我們現在回到靜悄悄的加護病房內。

  「我是學校的法律顧問,敝姓陳,你可以叫我陳律師。」婦女這麼說。

  襯衫青年不發一語,將視線聚焦在正前方三公尺高的天花板上。婦女的話讓他想起了一切,代表過去的電影膠卷,現在一格一格地印在腦海。

  「你昏迷了兩個晚上,這已經是第三天了,魏老師。」陳律師說。

  她拿起了病床腳的診斷書,病患姓名的格子印著「魏理行」三個字。

  「你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意外嗎?一樣的地點,一樣的季節,只是現在換成你從樓梯上跌了下來。」陳律師說。

  「是啊,多諷刺……」魏理行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來,但卻發現右大腿沒有知覺。他撇頭看了看陳律師,手上拿著診斷書的陳律師,拿著診斷書並且眼神平淡無奇的陳律師,魏理行明白了,放棄了掙扎。

  誰會知道後來的魏理行竟然成為了老師,而且選擇回到母校來任教,只是……

  「學校報了案,決定將這件事當作刑事案件處理。然後民事方面,我和校長主任討論過了,如果學生家長不願意和解的話,學校百分之百支持你提出告訴。」陳律師說。

  魏理行再度閉上眼,表達了對耳語字句的不歡迎。他拒絕思考,如果說十年前的意外就弄得如此沸沸揚揚,那這個再度讓老師墜下的樓梯間,又會給學生帶來什麼樣的命運?這十年間,魏理行有幸從歧途中拐了回來,但如此的幸運能夠重演嗎?

  陳律師離去時帶上了門,喀啦,加護病房內又只剩下西北雨撫摸玻璃的聲音。

  凌老師這時在哪裡呢?魏理行突然惆悵了起來。有人說他後來去了都會區的明星國中,有人說他放棄了教職投入商界,沒有人有個肯定的答案。

  唯一肯定的是,另一座遙遠的山頭上,傳來了陣陣的讀書聲。


附記:

  那個星期三是2010年1月20日,我在上樓梯的過程中被一個學生拉住右腳踝,但因為我扶著扶手,且他也沒有硬扯,因此並沒有摔倒或跌下。當下我把他壓在牆上訓斥起來,而他對於我碰他這個舉動極為不滿,理直氣壯地和我吵起架來。我那時有課,因此把他丟到學務處後便不予理會。兩個小時後,我在走廊上和另一個老師討論進度,這名學生走過來擋在中間,雙手插腰仰頭惡狠狠地看著我。我以口頭要求離開不成,拿起了書包往他頭上擺了過去,然後他隨即衝過來對我揮拳,幸虧他的身材過於矮小,並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這名學生本身就十分傲慢,不把師長放在眼裡。但意外會發生主要是因為之前跟我有些細故,和我用肢體動作訓斥,也就是所謂的「體罰」有關。理論上在這間學校體罰是禁止的,但有次我在禮堂對和同學打架的他制止多次不聽,便敲了他的頭;另一次是他在走廊欺負其他學生,我揪著他的領子抓起來,他非常暴力地掙脫繼續霸陵舉動,因此我決定把他壓在牆上,然後他就批哩啪啦的一串髒話衝著我來。研判應該是這兩次的事件讓他心生不滿,從而有了樓梯間的意外。

  除此之外,流星錘是真的,燒立可白是真的,鐵釘盒是真的,圍毆事件也是真的。只是為了文章需要,本來與他無關的立可白和鐵釘盒事件變成了他的傑作。然而圍毆事件卻是千真萬確地發生在樓梯間事件的下午,且他本人就是四名兇手之一。至於校務會議的聊天內容前半段是真的,後半段則是因應文情需要。

  事情發生後學校非常震驚,強烈建議我報案甚至提告,事實上在法文裡面,報案與提告是同一個字。我有認真考慮備案的可能性,但後來學校的態度不置可否,因此就不了了之。

  這起事件終結了我對實習期間所發生大大小小事故無處抒發的不快,幾經考慮之後,我選擇用短篇小說來呈現這起意外。儘管因為台法兩地制度不同所改編的故事顯得有點失真,儘管故事的性質使得張力表現得不夠強,儘管這是我第二次寫小說、筆法有些生硬,我還是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盡可能地把實習以來之所見給呈現出來。

  謹獻給這七個月的荒謬人生。


2010.03.13 Château des Va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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