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1

雪災

  每晚約莫十點,我都會獨自一人從森林旁的小屋走下斜坡。當小鬼們關燈準備入眠,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我就自被雨潤濕的階梯步下,跨過滴著露水的草皮,漫步在黑夜的泥路上。布鞋踩著操場的邊緣,總是把沾滿泥濘的砂石擠得嘎吱作響。遠方聽不見鴿子的咕嚕聲,長眠的是大自然的樂章。幾分鐘後,我伸出左手,生硬地轉動凍人的金屬門把,一下子,身子逃離了冰冷空氣,跳進溫暖明亮的走廊。

  但這天早上走出房門看到的景象著實揪住了我的眼睛,本來該鋪滿砂石的空地蓋上一層刺眼的降雪,連前一天晚上打雪仗所留下的一團混亂都完全消失殆盡。前一刻我還在擔心睡過頭翹掉了早上唯一的一堂課,現在卻傻傻地盯著遠方的空地直發晌:地面上一個腳印也沒有,外頭的世界像是招呼過死神的獵場,連一點啃食過的跡象都不留下。

  「學校大概停課了。」我心裡如是想。「那我得趕快趕到宿舍去,那裡現在一定是天翻地覆。」

  星期三晚上開始的雪帶來了一連串措手不及的混亂與災難,許多老師和舍監一早起來發現他們的車子全被蓋上了白色塗裝,30公分、53公分、70公分,不同的數字在不同的小鎮傳開。白色的稀泥封住了所有移動脫身的方法與可能,有人車子發不動,有人開不上馬路,有人甚至大門都被卡死,只得從窗戶爬出;而就算有鏟雪車不停地清理路面,本來再習慣不過的15分鐘車程,還是成了一個多小時的顛坡。

  如我所預期,學校走廊的確是一個鬼影也沒有,但宿舍卻鬧哄哄。昨晚沒回家去的舍監孤伶伶地鎮守住了31個小鬼頭的小屋,有一個同事中午會到,但其他人只能困守家中。我們的主任正忙著四處溝通,才剛見他進辦公室交待事項,沒一會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辦公室的電話直到沒電發出皮球的洩氣聲之前一直沒有停過,我們使盡渾身解數虐待這個可憐的電器用品,只為一個簡單的目標:把每個小鬼送回家去。

  主任說,這種情形過一陣子就會發生一次,只是上一次大概是十多年前了。

  隨著太陽的移動,大地那白色臉上的腳印和輪胎痕又多了一些。小孩子們則從昨晚下雪的興奮,以及今早不用上課的雀躍,到下午終於轉變成了回不了家的擔憂。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在走廊上來還回踱步,不斷地問一個我們還不知道要怎麼解決的問題: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不知道!你沒看外面現在雪那麼大嗎?請問你要怎麼回去?」

  「我怎麼知道!專車啊?」

  「專車被省政府取消了,天候因素。」

  「那就火車啊!反正我是回去定了!我才不要週末待在這邊!」

  「請問我們這裡有車站嗎?」

  「La Loupe有啊!我們只要從那裡就可以搭火車回巴黎……」

  「好,那你要怎麼去車站?」

  「……」

  「你要走過去嗎?請!行李收一收然後趕快給我滾出這裡,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

  「我不知道啦!我現在很驚慌……」

  「可不可以不要再來煩我們了?同樣的問題你已經問第五次了。我幾次跟你說過主任已經去開會,開完會就會有結果,我們會想辦法把你們送回家去。但我們現在人手不夠,而且還不知道學校的決定是什麼,所以在這之前稍微花一點那焦慮的大腦理解一下我們現在是什麼情況,然後安靜一點,可以嗎?」

  另一個年輕人則是在聽到家長的決定變卦之後說出了這樣的話:

  「媽的!這傢伙最好是我媽啦!哪有人把自己的小孩丟在這裡不管的,去!」

  「欸,你說什麼屁話啊你?你媽又不是故意的,沒看到外面天氣那麼糟嗎?他又不是沒有嘗試,這樣的路況開車很危險你知不知道?我從我家開到這裡都要一個多小時了,他從奧爾良過來豈不是沒完沒了?體諒一下別人行不行啊?」

  「隨便啦!靠!」

  於是,本來該很悠閒的星期四,因為大雪,成了疲憊與煎熬交錯的工作天。曾有幾度我坐在辦公室裡面想做點別的事放鬆,但無論是那個快完成的機車模型,還是為正在鋪思的文章打個稿,抑或是簡單的閱讀都無法作到。我的心思不斷地轉向小鬼們一整天下來說過的話,對於他們,一字一句都只不過是心裡情感即刻的表達;但對我而言,則彷彿一次又一次難以忍受倒刺的痛楚。

  人說:「物以類聚」。我已習慣將自己丟在類似的環境中,將價值觀差異極大的人視如洪水猛獸而敬謝不敏。但如今,學程的安排致使一個人非得沐浴在異己的世界,於是每天晚上當我現身在宿舍陪伴小鬼時,都可以感覺到「自私」與「幼稚」循著我的腳跟爬了上來。三番兩次,是語言抑制了我破口大罵的衝動,而將道德觀的不認同塞回思緒的保險箱中;但我卻無法不承認,逃避與不願負責,總是解決辦法的兩個最佳幫手。

  我不是那種善於與不成熟人群互動的人,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初看到實習職缺單上一整排中學助教時我心就涼了一半。可是諷刺的是,基於現實的觀點,如此難能可貴的經驗似乎又是多麼珍稀而不可或缺、誘人而愛不釋手。換言之,我可以遇見在不久的將來,自己會回過頭來感謝這段當初懷著百般不情願工作的實習時光,那個如果不是學校要求,打死也不會做的課業輔導;就像當初放棄了台灣的大學生活,進了法國的預備班等待煎熬一般。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益的東西未必是想要的。真希望那些小孩子也能了解這個道理。

  「雪,到處都是雪。這風景是很美,但對某些人來說,似乎開始顯得有些單調了。」晚間新聞的記者這麼說。


2010.01.11 Château des Va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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