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27

傲慢與偏見

  二樓走廊的末端依序是四個國二的DM班,DM是décourverte des métiers的縮寫,意思是職業探索,換言之就是普通教育要轉換至技職跑道前的預備緩衝。然而四個DM中有一個我跟他們很不熟,而那天早上發生的事正好就是在這個班上。

  Fondation d’Auteuil(簡稱FA)是一個社會救助組織,也是我的實習單位。實習的地點在窮鄉僻壤間,一個被森林包圍,最近的小鎮商店要開車七公里才能到的城堡裡。在這樣子交通不便的地方有間私立中學,而每週有二十多個小時,我會在建築物裡上上下下,在教室間進進出出,充當不同課程的助教。

  沒有人會把小孩送來這種地方讀書的。但因為FA是個慈善組織,所以有了些許例外。待在這裡的小朋友多半只有兩種,第一種是孤兒,被法院判定給FA撫養、輔導,至少到長大成人,並希望能夠學取一技之長避免成為未來的社會問題;第二種則是家境清寒,故將小孩送來這裡,以減免一筆可觀的學費以及伙食費,而FA也樂於接待,畢竟這是他們存在的目的之一。

  由於學童背景較複雜,這些學生多半不愛唸書,雖然地處荒郊野外的學校隔絕了許多龍蛇雜處的環境,但教室內氣氛似乎總是對不上他們的胃口,沒有學習的習慣及信念,程度相較於其他同齡學童,自然是落差一大截。我已經多次聽到不同的老師跟我說過相似的話語:「目的其實並不是真的要學什麼東西,只是希望他們不要蹉跎光陰,然後能保持正確的價值觀以及正面的思考能力……」儘管如此,仍然有些人嘗試掙脫框架,逃離制度規範、甚至道德層次上的管束。

  星期三早上我是連續四小時的課,首先是DM1的法文,接著是DM2的史地,第三節是DM4的數學,最後則是DMas的史地,四個班都是國二。問題發生在DM2這個班上。

  絕大多數的班都是15人左右,DM1甚至多達18人,但DM2卻只有8人,因為有為數不少的學生被學校要求轉學了。這個班本來有數名來自巴黎貧民窟的青年,帶有著強烈憤世嫉俗衝撞體制的文化。我曾在一間麥當勞看到一個黑人拿出50歐元的紙鈔買一個7歐左右的套餐,店員找不開問他有沒有零錢,他就突然暴跳如雷的大吼:「你鄙視我的錢是不是?你鄙視我的鈔票是不是?我就只有這張50歐了啊你想怎樣?因為我是黑人所以我不能用50歐的鈔票付帳是不是?…」如此沒來沒由地轟炸了櫃檯兩分鐘,櫃檯小姐不發一語,看起來都快哭了,只得由男同事出面緩挾,最後領班大姐把錢找齊餐送齊後沒好氣的說了一聲:「用餐愉快!」算是作為微不足道的反擊。

  就如同那個麥當勞的黑人,我已經聽說過部分DM2學生的「不合作心態」已久,也難怪上次史地老師丟給我Ayoub和Nordine,我將他們送回時說兩人表現良好時,老師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這節又是同一個老師,他把Florian和Nadège丟給我,任務很簡單:他們小考,我則負責盯著他們寫字。

  Florian之前就認識了,只是過程不怎麼有趣。每個星期三的下午都是體育活動,而上星期三是我第一次現身,Florian這傢伙看到新來的還以為是學生,過來跟我稱兄道弟。過了一會兒他在網球場抽起菸來,我跑去當廖北仔,於是他就被老師罵了一頓。過了兩分鐘他氣沖沖地跑過來問我為什麼告他狀,我說:「因為我在這裡工作…」他恍然大悟般的點點頭,下巴抬起30度,用對老師一般慣用的凶狠眼神瞪著我,說:「原來如此…」

  於是那天早上我試圖略過這段一星期前的記憶、這段衝突性的偏見。帶著無私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似乎本來就是待人處世的基礎。只可惜他不這麼想。

  這裡所有的學生聽到小考兩個字絕對是哀聲連連,我把他們兩人帶到另一間教室,坐下來後兩人隨即開始抱怨。

  「這好難,我不會。」

  「你連看都還沒看,我告訴你,這份卷子我做過了,答案都在文章裡,只要你會讀,你就會寫,真的。」

  Florian不理我,他向Nadège炫耀說上星期桌球贏了我,然後大笑,但見到我微笑沒什麼反應,他又換成了惡狠狠的眼神。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期間,他把考卷隨便翻了翻,時而丟在一邊,時而拿回來;或拍桌打鼓,或引吭高歌,嘗試想要激怒我。數度,我只是靜靜的走到桌邊,說:「寫你的考卷。」

  過了不久,他拿起了一本紫色的手冊晃來晃去,說:「幫我寫個『表現良好』在上面。」我認得那個,那是聯絡簿,每個人都有一本。每星期班級導師及育幼院的輔導員都會寫評語,各科老師若有特別事項要記錄也會用到。他甩甩小紫書,咧著嘴說:「嘿!表現良好!」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權利在小紫書上下註解,不過聽到那個「嘿!表現良好!」還是忍不住噗嗤一笑,然後說:「你已經浪費了快二十分鐘了,不過如果你在接下來半小時內把考卷寫完,我或許可以考慮看看。」這招有用,他開始專心地把文章讀過一遍,然後思考起來。

  只不過這樣的場面維持不了多大的光景,專注十分鐘於課業對他們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每隔幾分鐘就會重複一次這樣的對話:

  「我做完了,幫我寫個『表現良好』!」

  「不行,你還沒有寫完。這裡、這裡、這裡…還有六個問題!」

  「這我不會。」

  「答案就在上面,仔細看清楚就會了。」

  「可是我不想再看了。」

  「還沒下課,繼續寫你的考卷。」

  同時還伴隨著眾多無謂的報怨。

  另一邊Nadège倒是寫得滿認真的。

  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Florian站了起來準備下課,他說他不寫了,並且又開始重複「表現良好」的請求。我看了看,還有三題,於是又說:「時間還沒到,不能下課。而且你還有三個問題沒有回答,所以我不能幫你寫『表現良好』。」

  「我不管,幫我寫。」

  「不,考卷沒做完就沒有『表現良好』,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不管。」

  「不行。」

  「幫我寫。」

  「不行。」

  「幫我寫。」

  「不行。」

  「幫我寫。」

  「不行。」

  這時候他突然大吼一聲,別忘了他是站著的,就站在我旁邊,手裡還拿著聯絡簿,翻到了這星期的那一頁:

  「我不管!你‧給‧我‧寫!」

  我轉過身,把正在瞧白板的眼睛移到他身上,更確切來說是移到那本紫色聯絡簿上。我沒有看他的眼睛──我根本不想瞥見他的眼神,因為眼神可以更精確地深入一個人的意念,抹去無情而代之以憐憫,進而重新連結斷裂的理智線:而我決定不給自己這個機會。「聯絡簿給我。」我把小紫書和筆自他手中搶了過來,然後寫下了綠色的「態度傲慢」,標上日期,簽名,然後走向Nadège。

  Nadège看著我,然後又看看Florian,接著又看著我:「你寫了什麼?」我只是微笑:「不需要知道。繼續寫你的考卷。」然後,才終於抬起頭來看Florian。他不發一語,用一樣的眼神盯著我,咬牙切齒;我則用撲克臉回敬他。真不知道我在簽名時他在想什麼?如果他真的作過那麼一點「表現良好」的大夢,那麼這個從天而降的災難,似乎有點太殘酷了些。

  他坐下,盯著聯絡簿發晌,像魂飛魄散一樣,然後拿出立可白,嘗試塗掉我的筆跡。我也沒制止他,事情一旦發生就不再只是教室內的風風雨雨,我必須寫一份rapport d’incident(事故報告)向上呈報,然後所有人都會知道,當然這一切,包括塗改,都會在其中。我向史地老師報告了這件事,他決定在建議處罰該欄填上「留校察看抄課文一小時」,然後搖搖頭離去。

  有時候學生的傲慢,是種老師的偏見;有時候學生的傲慢,是種對老師的偏見。但如果隱藏偏見的老師,反而換來傲慢的學生;那莫怪老師們要對某些班、某些學生,貼上偏見的標籤。

  兩天後,我在教師休息室的信箱內發現了抄完的課文,看過之後,便把它放到了史地老師的信箱中。一小時後我回到休息室,史地老師跟我說:「皆安你知道嗎?今天Florian在課堂上跟我玩一樣的把戲。這次我要處罰他留校四小時!」說著說著,拿起那份課文謄本,撕、撕、撕、扔進垃圾桶中。


2009.10.27 Château des Va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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