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21

楓道霧谷

  我不想起床,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可是該死的中央暖氣就是不開。明明還是秋,氣溫卻已經比寒流來襲要令人不耐,致使我比鬧鐘還要早三個小時被凍醒。棉被不管怎麼捲,寒氣就是可以鑽進來,讓我頻頻發抖。窗戶對面樹上的鳥幸災樂禍地唱起歌來譏笑人,於是我心一橫站起來,走出房間,看著仍被濃霧慘蓋著滲出滿滿睡意的天空,陷入陳思:「我怎麼會在這個鬼地方?」

  如果可以選,打死我也不會做這種工作。

  當負責實習的Keyser把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叫到他的辦公室時,我就大概猜到發生什麼事了。儘管我們只有三十九人,每個人都填了三個志願,但仍然沒辦法盡善盡美:而我就成了名落孫山的其中之一。Keyser提供剩下的缺額讓我們選擇,我旁邊的突尼西亞人則反問他有沒有什麼建議,他指著我們兩人道:「你們就Fondation d’Auteuil吧!我覺得應該沒什麼問題。」然後轉身對摩洛哥人說:「你呢,應該滿適合MJC的。」

  這是一個名為「人文培訓實習(stage de formation humaine)」之課程,為期七個月,為學校所安排,所有一年級新生剛進入學校後都得參與。實習缺分為兩大類,法國學生可在「軍官訓練」與「社會服務」中擇其一,但國際學生則只有少部分社會服務名額可選擇。

  Fondation d’Auteuil(以下簡稱FA)是一個龐大的社會救助組織,專門接納家中有遽變或是經濟困難的學童,它在全法國有數十個據點,而我們的具體工作是輔導這些學童的課業。Keyser给我們看了FA所剩的三個職缺,然後下了一個註解:「28省這個點應該是最輕鬆的,那是一座在鄉下的城堡,其次是95省,最後是91省。在大巴黎的(指95和91)衝突會比較多,反觀省區就單純多了。不過你們不用擔心,你們還有法國同學做一樣的工作,當地職員也會幫助你們。噢!你們想知道你們的法國同伴是誰嗎?」

  於是,在知道有兩個女同學陪伴的情況下,我挑了最軟的柿子,然後,出現在這個「真正的鄉下」。

  小轎車在公路上慢慢地閒晃,開車的人是FA的輔導老師,他在經過Chartres(離城堡最近的小城市)的時候向我們介紹它的歷史、它的聖母院,不過我們三個人顯得興趣缺缺。過了一陣子,我在瞌睡中抬起頭,瞇著眼睛瞄見了「Château des Vaux→」的牌子,突然間方向盤往右一打,車子從省道開進了田間小路。

  當初學校並沒有事先告知任何的實習職缺資訊,一切的程序都是在抵校兩星期內安排好的。首先是實習博覽會,由各單位安排人力介紹其工作環境與內容;其次是填志願;然後是學校與學生的面談,大概是詢問家庭背景以及人格特質等等;最後就是結果的公告。

  我們的選擇並沒有太多,80%的職缺無非弱勢學童的課業輔導,或私人或政府,或阿拉伯移民或清寒家庭,幾乎不出此限。另外還有兩個在科博館服務、兩個在市政府、一個打橄欖球、甚至還有一個在監獄教犯人科學知識的機會。不幸的是,面對成群小孩總是賦予我極大的壓力,我在如此不尋常規則的遊戲裡,很少是個贏家,因此我很不情願地在科博館及市政府之後,寫了一個地方教育局的教育服務作為第三選擇。不過這些通通不重要,反正全部都與我無緣。

  駛進小路後出現的是長草,然後是成群的楓樹。風一掀,泛黃且帶有橙漬的落葉攀上了擋風玻璃,甚至翻越過去掉在後行李箱上,整台車像鑽進了楓葉鋪成的地毯下,好似兒童在玩躲貓貓一般。過了一會兒,我們從一座橋上駛過,橋的對面座落著一座法式花園,其中遠方的灌木被砌成「CHATEAU DES VAUX」的字樣,但往四邊望去,盡是森林。花園旁邊有個長廊,延伸自某建築物,恰巧居這塊陷於森林中谷地的中央,我想那就是所謂的城堡,也是我未來七個月要工作的地方。

  城堡周邊圍了眾多建築,有體育館、工作室、兩座溫室以及十幾座育幼院,另外還有兩座足球場、四座網球場等等,當然也包括剛剛提到的花園。整座城堡的勢力範圍內基本上有三間學校:一間國中和兩間高職,總計有八百多名學生。這些學生基本上週一到週五住在這裡,分散在各個「宿舍」,然而學生早晚三餐都是回到「宿舍」吃學校廚房準備好的餐點,同時「宿舍」也有輪班的生活輔導老師(éducateur)管理起居及課業,因此與其說是宿舍,不如說是育幼院。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裡是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因為在沒有車的情況下,最近的小鎮、火車站、超市:七公里。想騎腳踏車?如果耐得住冬天零下十幾度的低溫,我想不失為一個考量。

  實習生的生活大致如下:白天在學校當助教,傍晚後在育幼院幫忙,一週值勤時間約45小時。有三間學校、三個實習生,完美的一對一函數:每個人恰巧被配對到不同地方,比方說我總在國中的走廊出沒;除此之外執勤的育幼院也是固定的,故有時候白天的學生,晚上會和我同桌用餐。最後我和一些在此工作的老師員工一樣,住在城堡長廊最末梢的二三十間單人房裡,沒錯,就是氣溫已經降到攝氏零度卻還不開那該死的中央暖氣的單人房。

  這一切巧合地像計畫好的一般:半年多前我還想著暑假回台灣要去打工,做點有意義的事,滿足自我實現的慾望,但最後因假期苦短作罷;而現在我卻在這裡,一個七個月的工作機會從天上掉下來,除了沒有薪水,剩下的都煞有介事,好像有人聽到了我在洗澡時發的牢騷一樣。

  每個人都聽過「某個美國大學生」的故事。故事依稀是誰誰誰高中畢業後跟老爸商量好,先去阿拉斯加砍了半年的柴之類的,等到賺夠了錢、環遊世界一年、最後終於「了解自我」之後,才進入大學就讀。狐疑的我還納悶真有人會如此「玩」他的人生?17到25歲的黃金歲月,理應是片刻不得閒,不是嗎?誰知道類似的戲碼,自己卻不小心成為了的演員,而且還是主角。

  只不過這個主角似乎不是很想演,儘管可以勝任這個工作,儘管能夠把戲詮釋得活靈活現,他卻不斷地想偷偷地踩著階梯溜下舞台。就像那些明明不想當醫生,卻莫名其妙讀了醫學系的學生;就像那些自身缺乏意願,卻因各種不同原因委自枉軀地躲進預設框架中,儘管如魚得水,卻悶悶不樂的人。當足夠的能力缺乏等量的意願作搭配,結果會是什麼呢?

  這究竟是個早上有迷霧花園,中午有鬱綠林浴,晚上有亮眼星空的人間仙境?還是白天把心力奉獻給不想讀書的小毛頭,晚上跟不成熟的小鬼鬼混,週末又陷入死寂、無聊到發慌的人間煉獄?

  我把視線自濃霧移開,再一次咒罵無辜的暖氣,然後等待霧開始跟太陽玩躲貓貓的時候下樓到處溜搭。我走回落滿楓葉的道旁,瞧見他們正在轉圈跳舞,低下頭,想聽聽它們唱些什麼。咻呼!北風路過,葉子凌空群起,一句話也沒留下。



[城堡](在法文中所謂的城堡可以只是莊園內的主建築,不一定要有禦敵的性質)


[花園]


2009.10.21 Château des Vaux
2011.07.30 Dublin(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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