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今天，我正籌劃著未來兩個月的假期，一曲漫長的樂章終於要告一個段落，記憶中穿插著法網小綠球來來回回的拍擊聲，人聲鼎沸的音樂節，還有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的新鮮空氣，那張輕軌的車票仍當作書籤夾在《西洋文學史》裡。但一年之後，悠閒放鬆的期待心情與緩慢上升的氣溫失了約，在四季之神歸還日照的同時，只有一雙平靜的眼，望向了塞納河的彼岸。
那是一個已經聽過不下幾十遍的問題，打破了自我封閉，打破了盲目的躁進，打破了自己刻意營造的沉默。我自書寫中抬起頭──噢！好一個虐待自己的瘋狂讀書計畫！──然後看了看寄宿家庭那個讀高二的小孩，將雙眼聚焦於空氣中某個隱形的物體，一一慮視所有腦海中飄過的斯斯雜念，然後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停下了準備高等學院的腳步，回答這個我不曾認真看待的問題。
「你是怎麼讀書的，可以分享一下讀書的方法嗎？」
距離我發現自己會對這樣的問題產生極端的厭惡應該有好幾年了，老實說，我從不吝於將個人在某小小領域所得到的小小心得與人分享，只是在說出這些話的家長眼中，我可以看到他們的勃勃野心，還有背後的不懷好意，是如何地摧殘小孩獨立思考的能力，催化出一個又一個的醫科大夢，一個又一個不知道畢業後要做什麼，只知道盲目的追隨大家跳海的旅鼠。面對著我開口的媽媽笑容越是燦爛，往往就與我的價值觀抵觸越深。再者，我總以為，「筆記是要自己抄的才有用」，因此當問題自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拋出時，我巴不得用法語叫他自己先好好反省再來談論這個問題。
但我其實不應該這麼刻薄，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一直賦予我迷途羔羊的形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徬徨、對週遭充滿疑惑，且對自己如此缺乏自信的人。身為一個寄人籬下的過客，我總是對自己幾個星期下來的白吃白喝感到無所適從，既然如此，敞開心胸言所欲言，盡一己之力以期導引困惑之青年，或許可以是抒發心中罪惡感的唯一管道。其實他是真的想知道，而我也沒有理由不告訴他，不是嗎？
只是我總被他和我說話時的敬畏所困惑，這種感覺似乎似曾相識，而且近年來漸趨頻繁，到底是何德何能令人可畏？突然，我聯想起了不久前所發生的小故事，剎那間，一切都明白了。不禁莞爾一笑。
那是今年農曆春節，我打電話回去給雲林的親戚拜年，長輩讓小朋友們輪流接過電話，但在第一個小表妹接過說了聲新年快樂之後，兩邊的話筒就再也不出聲。我愣了一下，方才察覺到這段令人錯愕（其實只有令我錯愕）的空白，似乎是較年長的我的責任。糟糕，急忙之下只好趕快尋找接連的話語，於是便隨口蹦出一句：「妳幾年級？」然後便笑了出來。
自兒時以來的疑惑今天竟無意地解開，小時候總是困惑大人們為何總愛問人幾年級，就像小王子裡所寫的：「大人總是只對數字感興趣」一樣。我還記得自己曾說過，絕對不會變成一個連小朋友的年齡都記不住，每年總在問別人幾年級的人。誰知道數年後的今天，自己就像是計畫好的一般，掉入無可避免的陷阱之中，空白的生活交集、彼此的不熟悉，致使同樣的錯誤，重蹈覆轍。當初的信誓旦旦，如今卻成了美麗的誤會。
是啊！好歹我也已經十九歲了。
還記得高一的時候，除了衣服上繡著紅色字樣的學生之外，其他的一律都是師長，要嘛老師、要嘛學長。但才不過兩年，學長這個稱號，卻反而掉到了我頭上，腦袋沒多裝多少東西，說出來的話卻多了些份量，頓有沐猴而冠之感。
在爸爸那邊的親戚中，我幾乎是這一輩最小的，因此與沒有比我不成熟的人相處，實在是在自然不過的事。媽媽那邊雖然倒了過來，但我卻沒有相反的感覺，都是小朋友、小毛頭，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於是「往上看」成了我的習慣，視線的下緣彷彿沒來沒有人存在──這並非目中無人，而是一種將自己擺在最低位的習慣。這也難怪我會對住家小孩所投抱的敬畏眼神感到不自在。
我又下意識地將這個小我兩歲的高中生，當作「跟我一樣沒有本質區別的小毛頭」，殊不知在他眼裡，我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幾乎成了他媽媽口中所謂的模範生。有點像昨日之學生成為了今日老師的同事那種場景。吾待彼為知己，彼卻奉吾如觀音。
不過一眨眼，兩年過去了，如果我在台灣讀大學，那旅程也已走了一半。預備班的兩年延滯了太多有趣計畫的實現，同時也箝制了自由的心靈，但卻無意間提供了反思未來的緩衝。就像住家小孩的眼神提醒我，再也不屬於「小毛頭」了一樣，我想這段人生的黃金歲月，勢必比想像的還要複雜、還要難以捉摸。
一年後的今天，我正為將來一個月的口試作準備，當曲終人散時，一系列的口試將為預備班的生活激烈地帶上休止符，故此刻可謂「最終的開始」。然而換個角度視之，唯自此時起才能領悟世界之寬廣，唯自此刻初方能察覺未來的任重道遠，這一切盲目摸索彷彿只是起點──一個十九年的起點。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或許這個夏天所代表的，反而是「最初的結束」。
附記：我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以Lycée Louis le Grand為主題寫過文章，故以此文紀念這兩年在LLG的預備班歲月。
2009.06.10 Paris LLG
那是一個已經聽過不下幾十遍的問題，打破了自我封閉，打破了盲目的躁進，打破了自己刻意營造的沉默。我自書寫中抬起頭──噢！好一個虐待自己的瘋狂讀書計畫！──然後看了看寄宿家庭那個讀高二的小孩，將雙眼聚焦於空氣中某個隱形的物體，一一慮視所有腦海中飄過的斯斯雜念，然後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停下了準備高等學院的腳步，回答這個我不曾認真看待的問題。
「你是怎麼讀書的，可以分享一下讀書的方法嗎？」
距離我發現自己會對這樣的問題產生極端的厭惡應該有好幾年了，老實說，我從不吝於將個人在某小小領域所得到的小小心得與人分享，只是在說出這些話的家長眼中，我可以看到他們的勃勃野心，還有背後的不懷好意，是如何地摧殘小孩獨立思考的能力，催化出一個又一個的醫科大夢，一個又一個不知道畢業後要做什麼，只知道盲目的追隨大家跳海的旅鼠。面對著我開口的媽媽笑容越是燦爛，往往就與我的價值觀抵觸越深。再者，我總以為，「筆記是要自己抄的才有用」，因此當問題自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拋出時，我巴不得用法語叫他自己先好好反省再來談論這個問題。
但我其實不應該這麼刻薄，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一直賦予我迷途羔羊的形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徬徨、對週遭充滿疑惑，且對自己如此缺乏自信的人。身為一個寄人籬下的過客，我總是對自己幾個星期下來的白吃白喝感到無所適從，既然如此，敞開心胸言所欲言，盡一己之力以期導引困惑之青年，或許可以是抒發心中罪惡感的唯一管道。其實他是真的想知道，而我也沒有理由不告訴他，不是嗎？
只是我總被他和我說話時的敬畏所困惑，這種感覺似乎似曾相識，而且近年來漸趨頻繁，到底是何德何能令人可畏？突然，我聯想起了不久前所發生的小故事，剎那間，一切都明白了。不禁莞爾一笑。
那是今年農曆春節，我打電話回去給雲林的親戚拜年，長輩讓小朋友們輪流接過電話，但在第一個小表妹接過說了聲新年快樂之後，兩邊的話筒就再也不出聲。我愣了一下，方才察覺到這段令人錯愕（其實只有令我錯愕）的空白，似乎是較年長的我的責任。糟糕，急忙之下只好趕快尋找接連的話語，於是便隨口蹦出一句：「妳幾年級？」然後便笑了出來。
自兒時以來的疑惑今天竟無意地解開，小時候總是困惑大人們為何總愛問人幾年級，就像小王子裡所寫的：「大人總是只對數字感興趣」一樣。我還記得自己曾說過，絕對不會變成一個連小朋友的年齡都記不住，每年總在問別人幾年級的人。誰知道數年後的今天，自己就像是計畫好的一般，掉入無可避免的陷阱之中，空白的生活交集、彼此的不熟悉，致使同樣的錯誤，重蹈覆轍。當初的信誓旦旦，如今卻成了美麗的誤會。
是啊！好歹我也已經十九歲了。
還記得高一的時候，除了衣服上繡著紅色字樣的學生之外，其他的一律都是師長，要嘛老師、要嘛學長。但才不過兩年，學長這個稱號，卻反而掉到了我頭上，腦袋沒多裝多少東西，說出來的話卻多了些份量，頓有沐猴而冠之感。
在爸爸那邊的親戚中，我幾乎是這一輩最小的，因此與沒有比我不成熟的人相處，實在是在自然不過的事。媽媽那邊雖然倒了過來，但我卻沒有相反的感覺，都是小朋友、小毛頭，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於是「往上看」成了我的習慣，視線的下緣彷彿沒來沒有人存在──這並非目中無人，而是一種將自己擺在最低位的習慣。這也難怪我會對住家小孩所投抱的敬畏眼神感到不自在。
我又下意識地將這個小我兩歲的高中生，當作「跟我一樣沒有本質區別的小毛頭」，殊不知在他眼裡，我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幾乎成了他媽媽口中所謂的模範生。有點像昨日之學生成為了今日老師的同事那種場景。吾待彼為知己，彼卻奉吾如觀音。
不過一眨眼，兩年過去了，如果我在台灣讀大學，那旅程也已走了一半。預備班的兩年延滯了太多有趣計畫的實現，同時也箝制了自由的心靈，但卻無意間提供了反思未來的緩衝。就像住家小孩的眼神提醒我，再也不屬於「小毛頭」了一樣，我想這段人生的黃金歲月，勢必比想像的還要複雜、還要難以捉摸。
一年後的今天，我正為將來一個月的口試作準備，當曲終人散時，一系列的口試將為預備班的生活激烈地帶上休止符，故此刻可謂「最終的開始」。然而換個角度視之，唯自此時起才能領悟世界之寬廣，唯自此刻初方能察覺未來的任重道遠，這一切盲目摸索彷彿只是起點──一個十九年的起點。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或許這個夏天所代表的，反而是「最初的結束」。
附記：我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以Lycée Louis le Grand為主題寫過文章，故以此文紀念這兩年在LLG的預備班歲月。
2009.06.10 Paris L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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