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8

莫忘初衷

  沒什麼長進的法文和英文能力深深地困擾著這個學期,或許我用不著這麼悲觀,英文早就過了谷底,法文每天都在練習,不可能說都沒有進步,只不過兩者和目前所需的程度比較起來,彷彿可以忽略一般。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總是在英文或法文口試前感到痛不欲生的原因,那種可以預知一事無成的自我否定逕自地朝胸腔刺去,紮實地戳入富有彈性的心臟,然後任憑溫熱的鮮血噴出。這問題已經遠遠超過逆來順受的層次,就像大海嘯襲擊位於海邊的城市,對於一切根本就莫可奈何,除了等著收拾殘局,所作所為彷彿毫無意義。

  拿前面的例子作戲謔的比喻,那麼法文是鐵杵,英文則是繡花針;或者英文有五公尺高,法文則是五十公尺,比較的圭臬則是高等學院的考試所需的程度。想像一個說「窩是歪果人」的傢伙盯著《古文辭類纂》瞧,或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傢伙試著把日本的新聞翻譯成中文,我在做的其實差不多就是類似的事情。

  法文之所以會比英文糟糕這麼多倍主要歸咎於母語和第二外語地位的懸殊差距,母語所要求的程度當然高上一截;而英文固然對彼此都是第一外語,但卻有著語系相似度的影響,再加上更重要的:異常密集的法語課程迫使大腦徹徹底底地杜絕了英文的思考能力,導致對於基本會話的反射完全退化。除此之外,高等學院的考試(筆試)要求英法兩種語言之間的翻譯轉換能力,這對於兩者都不是絕對熟悉的我來說無疑是左支右絀。

  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法文的口試一整年只會有三次,而英文的週期則是兩個星期,如此一來我那可憐的心臟就不用天天受傷了。

  但上星期的法文口試有點不太一樣。

  我拿到的依舊是一張有字天書,作者不斷地在文句段落之間賣弄辭藻,層層疊疊地帶出不同的擬實描寫,字裡行間透漏出的卻其實都是相同的意義,而我卻只能望文興嘆。同樣身為一個作者,我或許可以想像執筆時的那種心境:重重地抬起、輕輕地落下,利用文字推砌出詭變的幻想情境,一下子橫越南北,忽然又貫穿古今;當毫無軌跡可循的隱喻將讀者的大腦帶領到那彼岸的雲端時,旋及俯衝直下,剎那間衝破所有隱晦的思路迷霧,然後一切豁然開朗,維繫一切的意念赤裸裸地躺在恍然大悟的眾人面前,冷酷地訴說不曾被挖掘的真理。

  然而這對文章的理解毫無助益,我很誠實地對口試老師說我對於文章內容毫無概念,看著她的眼睛,我盡力地傳達著我的無奈。這完全不是為了賺取同情的憐憫,一個自童年養成的反應,很自然地促成了如此的行為。

  我似乎從來沒有真心喜歡過文學,從小學到國中,這門學科的成績始終是如此差勁,以致於內心的陰影對各式作品產生無以倫比的抗拒。甚至光是看到課本,壓力馬上就像夏季午後雷陣雨一樣,說來就來,背上彷彿背了一個累贅的行囊,好比一隻蝸牛,甩也甩不開。然而蝸牛殼好歹也提供了遮風避雨的地方,這團看不見的負擔對我來說,卻只能是焦慮及煩惱的不死泉源。高中的國文課曾讓我一度以為黑暗之中仍存在著一絲光明,可是考試的結果又讓我沉淪下去。那世界彷彿將我列為不受歡迎對象,縱使擁有開啟一切的萬能鑰匙,那把神秘的鎖終究是打不開。

  諷刺的是,我知道一旦看了第一行,就會讀完第一頁,然後第一章,最後就是整本書。但無論再怎麼有趣的作品,這一切只要推倒第一塊骨牌就水到渠成的連鎖反應,就是無法發生。說得更籠統些,任何跟文學有點相關的一切,都「自然地」被抗拒、排斥、最後忽視,以致於縱使只是邁出第一步都無比困難。因此更正確的來說,門根本沒鎖上,我也並沒有被拒絕往來,根本問題在於潛意識深處那顆過於敏感的磁鐵,只要偵測到使自己過去不愉快的磁場,就悄悄地避開,自己卻渾然不覺。

  縱使是今天,對於大師,免不了肅然起敬,對於經典,當然少不了讚嘆;那些美的、好的、令人驚豔的、無與倫比的、讓心思經歷一陣思想高潮洗禮的,自然是不在話下,但這些又如何呢?一招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沒有興趣」,頑皮地將所有原動力通通歸零,我也不想承認,但我似乎沒有辦法真心喜歡文學,嘴巴說得出,身體卻總是做不到。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眼神盡是如泣如訴的哀怨,十幾年來的恩怨情仇,豈一朝一夕能夠了斷?再加上語言的隔閡,可以想見就算查出所有單字的意義,也不可能瞭解通篇的大意。一種如此熟悉的剝奪感爬上我的腳跟,將身上僅存的自信及遮羞布奪去,然後不留餘地的羞辱無法招架的道德肉體。正當想著只要熬過30分鐘就可以解脫時,這位年約30歲,應該從巴黎高師的文學院畢業有好一陣子,但卻又感覺有點學生樣的口試老師說話了:「你應該沒辦法做一個完整的報告吧?既然這樣,乾脆算了,我們來嘗試了解這篇文章在講什麼可以嗎?」

  我想這時候住在我身體裡的蛔蟲應該可以清楚地聽到內心的小人合唱團正在高唱「哈雷路亞」,雖然心臟已經被捅下去了,但這對於衰頹的神智仍依然是很大的慰藉,起碼我那完全不受自由意志調配的無奈電波可以稍稍收斂一點。聽著她的解釋,果不其然,文章的導引和逕自的想像相去甚遠,抬起頭深呼吸一口氣,不禁感嘆起目標的遙遠。

  但我無法了解為何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天真的笑容?不明白為何聲音總是充斥著美好的愉悅?疑惑並不是來自其上所述,那種對不同領域妖魔化的厭惡(例如曾有人對我說:「天啊!我無法想像竟然有人喜歡數學!」),這個奇怪的心理反應彷彿是某種善意所致。我以為對於一個二流的外語學習者,該施以的是關懷、鼓勵以及多到滿出來的憐憫;但她所給我的卻不然。另一個投入池塘中的小石子,再度引起回憶的漣漪。

  那或許是一種態度?她所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如此的富有活力,彷彿這就是生命中最快樂不過的事。我聽到的固然是文章的評解賞析,但內心卻不斷翻譯出絃外之音:「你看!這簡直太美妙了!可不是嗎?」文學之於她,彷彿一幅驚為天人的絕世美景,彷彿一篇扣人心弦的交響樂章,讓人願意放棄一切,只為了換取片刻的完美、剎那的永恆。一腳踩入那美麗新世界的同時,只有興奮及感動充斥,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的瞬間:毫無雜念,只有分享。一切都是如此的真誠,剛自內心深處挖出的新鮮的感動,如此大方的呈現,儘管坐在對面的我只是在等待痛苦的煎熬結束。

  這狠狠地將我勾向國中的那些日子,回憶的時光有如倒帶的電影,如此清晰歷歷在目。我可以看見過去的自己,那個矮矮胖胖,但是談到衷心喜愛的事物時,流露的眼神會閃閃發光、嘴角不自覺上揚的自己。曾幾何時,那個亮麗的眼神及自信的微笑所代表的熱愛,又怎麼在時間的洪流中稀釋,在社會的現實中僵化,在成熟的無奈中粉碎,而我都不知道。野心及壓力奪走了太多天真及誠懇,為了更適合生存於外界多變的環境,人放棄了往內心探索未知的那股熱忱;太在意其他人,卻反而迷失了自己。等到站穩了,才發現忘了去尋找最初的那個核心價值。

  即使是步步為營,終究還是迷了路。我總是小心翼翼的踩著思考的路徑前進,但赤子之心卻依舊像是淚水捧在手心,怎麼留也留不住。一不小心分了神,就身陷於五里霧中。

  口試結束,老師照樣給我一個親切的微笑,還有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鼓勵(諸如「你學多久法文?」「一年半。」「天啊!」之類的)。我帶上門,迎接和煦的陽光,理應當是解脫的時刻,內心卻開始下起雨來,彷彿代替久久流不出的淚,回應一切的流逝。


2008.10.27 Paris L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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