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2

極右崛起──2017法國總統選舉分析 III(國內情勢篇)

經濟萎靡

  2012年在歐蘭德(François Hollande)替左派的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奪下執政權前夕,法國處在一個厭倦前任總統薩科齊(Nicolas Sarkozy)的氛圍裡。這時法國經濟因歐債危機而低迷,薩科齊則是官司纏身,且立場不斷往側翼靠攏,以操作國土安全與國家認同等議題向極右選民拋媚眼,順便把剩下的選民朝中左半邊推去。民心思變,而「改變就趁現在(Le changement, c'est maintenant)」正是歐蘭德的競選口號,打著反薩科齊共主之大旗,歐蘭德登上了總統寶座。

  殊不知上台一年後,本來以擴大支出振興經濟為政見的歐蘭德竟然撕毀承諾,轉了個髮夾彎往梅克爾的樽節政策靠攏,這和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時期的「緊縮轉向(tournant de la rigueur)」有異曲同工之妙(註一)。更正確來說,歐蘭德不得不向梅克爾所領導的歐盟政策低頭,遵守馬斯垂克條約(traité de Maastricht,註二)中年度預算赤字不得超過國民生產毛額(produit intérieur brut,簡稱PIB,或英文之GDP)3%之規定。於是歐蘭德選擇走上法國之前所不存在的社會民主主義(social-démocratie)路線:經濟上融合資本與社會主義,大幅往中間靠攏,而社會面上則仍秉持偏左的思想。

  歐蘭德中間化的經濟政策在國內飽受批評,大抵來說,層面包括舒緩企業財稅負擔(crédit d'impôt pour la compétitivité et l'emploi,簡稱CICE)、修改勞基法增加工時與約雇彈性(loi El Khomri)、減少國家財政赤字等,又如週日暨夜間勞動法案(loi Macron)、任期中廢除任期初實施之75%個人所得邊際稅率、取消前任政府調漲營業稅(taxe sur la valeur ajoutée,簡稱TVA,直譯為增值稅但等同於台灣之加值型營業稅)之措施等,目的是希望對企業的優惠能反應在商業行為上。然而對崇尚勞工階級優先的傳統左派來說,這根本是右傾的表現,更何況目前看來中間路線成效相當有限,國家經濟體質依舊萎靡。於是,當前總理瓦爾斯(Manuel Valls)在法國工商總會(Mouvement des entreprises de France,簡稱Medef)年會大喊:「我愛企業!(J'aime l'entreprise !)」,當蒙特布赫(Arnaud Montebourg)和阿蒙(Benoît Hamon)兩位最「左」的前部長逼宮失敗被逐出內閣時,還有前經濟部長馬克隆(Emmanuel Macron)對「週工時35小時」放話時,傳統左派選民的心理大概只有背叛能形容。

  這邊要稍微平反一下,說歐蘭德是經濟右派絕對言過其實,他透過調整級距轉嫁了窮人之所得稅到有錢人身上,同時也對不斷攀升的房租作出限制,這些都算是社會主義的政策。只是,在得罪社會黨內部鷹派之後,支持政府路線的國會議員掉到半數以下,對右派來說,這些新政固然符合核心價值,但身為死對頭怎能不為反對而反對?理由掰一掰總是有的,通常是「這樣做不夠」或是「配套措施不完善」這樣。因此,兩面不討好的情況下,歐蘭德和瓦爾斯被迫多次使用第五共和憲法第49條第3款(article 49 alinéa 3,或49-3,見註三)賦予之權利,讓政府可以迴避國會表決而強渡關山(passage en force)通過法案。此舉雖屬遊戲規則之一部分,但人民對49-3從來沒好感,更何況歐蘭德自己在2006初僱契約爭議(affaire CPE)時就以在野黨主席的身分說過:「49-3是一種暴力,49-3是反民主,49-3是一種拖延或阻止國會協商的手段。(註四)」這無疑是自打嘴巴。

  最後,最讓政府滿意度直直落的無疑是就業這議題。打從選戰時,歐蘭德便不斷強調他會「反轉失業率攀升之趨勢(inverser la courbe de chômage)」並且給自己六個月的期限。然後六個月過去了,一年、兩年到現在五年快到了,失業率終於開始出現反轉下降的趨勢,但政見大跳票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也成為五年來最落在野口實的把柄。每個月總是有那麼一天,在主計處公布最新失業資料時,讓在野黨又一次滿心歡喜,如鞭屍般地嘲笑歐蘭德政府無能。

安全問題

  除經濟之外,歐蘭德最重要的政績有二。一是同性婚姻法案(loi sur le « mariage pour tous »),這幾乎算是左派社會價值之標竿,但也掀起了保守派強烈反彈。幾次極有條理的示威遊行中參加者眾,而政府依舊不為所動,從而激化了社會兩極對立的情況。二是巴黎氣候協定(COP 21),很大一部分的功勞必須歸給積極地斡旋主導的法國歐蘭德政府,當然,協定國是否真能履行目標仍是未知數。

  不過這兩項成功的政策在接二連三的恐怖攻擊前似乎顯得微不足道。

  伊斯蘭國壯大後,在網路上發起極為專業且蠱惑人心的文宣戰,目標是所有境外的穆斯林信徒,號召他們加入伊斯蘭國的行列。為伊斯蘭國奉獻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移民至佔領區,女子養家育女,男子則衝鋒陷陣;另一種則是留在原居住地,伺機「起義」發動自殺攻擊。這和以往對恐攻的認知不同,以911事件為例,恐怖分子來自國外、受訓於國外,順利進入國土後發動自殺攻擊;但最近發生於歐洲乃至北非之事件中,恐怖分子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國人,因為各種原因被「洗腦」,或者去了趟敘利亞受訓或者受伊斯蘭國之幹部遙控策劃,然後在自己國家內發動恐攻。

  倘若嫌疑者是外國人,當權者總可將之驅逐出境,但對本國人要怎麼辦?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命題。或許一方面治標──加強巡守並讓情治單位跟監高危險份子,一方面治本──了解是什麼樣的環境培養出被蠱惑的人,並改善相關經濟及教育條件。只是,社區巡守只有嚇阻和安慰作用,幾乎無實質效益;全面監控有其難度,所謂高危險份子人數眾多,以法國為例,因各種原因被認可能影響國家安全者(fiché S)據信高達兩萬人,這之中與激進伊斯蘭運動有關者大概就有一半;而改善經濟及教育不是一蹴可幾,效用更不可能立竿見影。這讓各國政府對對伊斯蘭國埋下的不定時炸彈莫可奈何,安檢變越來越嚴格,街上巡邏的軍警越來越多,有些人感到心安,有些人不以為然。

  社會現況傾頹是執政者的包袱,但此時最主要在野黨──人民運動聯盟(Union pour un mouvement populaire)竟也身陷水深火熱中。2012年敗選後,薩科齊消失於螢光幕前不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但他仍在黨內握有超群實質影響力,民調亦顯示右派選民對他的支持度居高不下。待到年底黨主席選舉時,薩科齊沒有在時任主席柯佩(Jean-François Copé)和前總理費雍(François Fillon)間表態,導致兩人得票差距只有0.06%,而費雍拒絕承認敗選,指責柯佩操作選舉,秀盡政客吃裡扒外的醜態。這樁「選輸不甘願」的風波持續了一個月才收場,重創人民運動聯盟之形象。

  殊不知,柯佩黨主席的位子才坐了一半,就爆發選務假帳事件(affaire Bygmalion),引起社會譁然。薩科齊2012年競選總統時,所有宣傳行銷活動均包給柯佩好友所成立的Bygmalion公司,而媒體揭露此公司以假發票削了人民運動聯盟高達1800萬歐元,許多帳面上造勢晚會根本就沒有舉行。深入調查後發現,假帳與假發票並非詐取財物,而是為了掩蓋薩科齊陣營選戰支出遠超過法定上限的事實,Bygmalion稱此舉乃奉黨內高層之要求。對此指控,候選人薩科齊和黨主席柯佩矢口否認,目前司法程序仍在進行中且沒有證據指出兩人知情,但柯佩已在黨內壓力下辭去黨主席,喪失政治動能,薩科齊則是醜聞再添一筆,民眾對右派之不信任雪上加霜。

  於是,左派面對經濟和安全問題疲軟,右派因內鬥及醜聞形象不堪。此時此刻,極右派正惦惦敲打著如意算盤。

去妖魔化

  先來談談極右派主要政黨──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自創黨以來,前黨主席尚馬利·勒龐(Jean-Marie Le Pen,以下稱為老勒龐)一直帶領國民陣線耕耘國族主義的票源。在經濟上主張保護主義,一切以法國利益為優先,主張保護本國勞工、本土企業競爭力,不吝調整關稅作干預武器;社會面上主張用嚴刑峻法重建治安,奉行政教分離但敵視與天主教價值相出入的一切,例如同婚、墮胎和伊斯蘭;國民陣線也是法國最大的疑歐政黨,主張脫離歐盟和申根協定、嚴控國境、驅逐非法移民、強調法國國家主權等。國民陣線自80年代起開始慢慢成長,到90年代時已多次代表10-15%的民意,2002年挺進總統選舉第二輪時更是破天荒(得票率16.86%),雖然之後完敗於席哈克(Jacques Chirac),但已足以博取新聞版面。

  老勒龐一直帶有很強烈的個人色彩,從不吝於媒體前發表恐同(homophobe)、仇外(xénophobe)、排猶(antisémite)、性別歧視(sexiste)以及種族歧視(raciste)的言論,由於他幾乎就是國民陣線的代名詞,因此該黨理所當然成為政治不正確之代表。然而,當年的黑馬卻開始後繼無力,因黨中央財務困難,幾次選舉:2004歐盟議會、2007總統和國會、2008市級、2009歐盟議會都只有10%甚至不到的水準。之後,年事已高的老勒龐便將衣缽傳給了女兒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以下簡稱為勒龐)。

  馬琳勒龐掌控國民陣線後,立即執行了一系列去妖魔化(dédiabolisation)行動。她認為必須對抗主流媒體所賦予之「妖魔」形象,將其父之意識型態重新包裝成大眾能接受的商品,極右派才有可能再起。他的言行本來就較老勒龐謹慎,但更重要的是致力使所有代表黨的人──無論是麥克風前的幹部、上節目的民意代表還是官方聲明──都政治正確化。不反對同性婚姻,但質疑同婚家庭領養還有代理孕母是否合乎道德;不反對外國移民,但打擊坐吃社福的米蟲則毫不留情;提倡嚴格執行政教分離,認為公立學校不需要也不可以為穆斯林學生準備無豬肉營養午餐。升級之論述讓對手批評找不到施力點。整個國民陣線的公關團隊儼然是全法國最專業的形象清潔工,黨工們均受過訓,不只學習面對媒體,更要了解「可以做但不能說」的邊界在哪裡,目的是要將厭惡極右派的人變反對者、把反對者變不置可否、不置可否化為同情、同情者轉支持、而支持者當義工。

  我們無從揣摩馬琳勒龐究竟是根本上地厭惡所有移民及外來文化,還是真的歡迎「願意融入法國社會文化並帶來經濟貢獻的好移民」,但當極右派的名嘴們一次次端出美得不可思議的論述時,那些稱同性戀為「雞姦者(pédé)」、稱亞裔為「中國鬼(chintok)」、稱阿裔為「小黑(bougnoule)」、稱非裔為「手鼓(bamboula)」、稱猶太裔為「猶猶(youpin)」的人,依舊腰桿子直挺挺地挺著這個黨。

  去妖魔化效果顯著,越來越多選民不再認為國民陣線是萬惡淵藪。五年前的總統選舉,馬琳勒龐初啼試聲便以17.90%之得票率(642萬票)位居第三,刷新該黨紀錄。等到該年底,歐蘭德六個月內降低失業率的承諾確定跳票後,極右派就知道機會來了。一股左右一個樣的氛圍瀰漫在鄉間:「這些以巴黎視角看天下的主流政客,根本就不在乎年輕人失業率逼近1/4的危機、不知道歐洲自由市場壓得傳統農業喘不過氣來、不理會郊區鄉野沒有工作機會,即使有,也被突然冒出來的波蘭人和羅馬尼亞人搶去。檯面上的政治人物個個話術超群,但市井小民卻只聽見偽善噁心,恰巧,聽說鎮上國民陣線的服務處剛開幕,去走一回好了,看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

  於此之上炒作治安議題更是能推波助瀾。很多選民不願理解政府面對「本土恐怖份子」的困境,只覺得「三十年前記憶中的法國不是這樣子的啊?一定是這些外國人和移民作祟!」即使了解現實,也極有可能一廂情願地想:「如果你們這些移民不願意入境隨俗、無法被同化,那是否寧可拒之於門外?這樣對經濟或許不好但國家至少安全一點。」

  於是,2014歐洲議會選舉(單輪制),國民陣線得票率再創紀錄:24.86%,成為該次選舉之第一大黨,從此以後極右派得票只升不降。2015年1月爆發查理週刊攻擊事件,3月舉行省級選舉,極右於首輪拿了25.24%;同年11月巴黎恐攻,12月再進行區級選舉,極右首輪佔27.73%,甚至在第二輪催出歷史新高682萬票。要不是左派為了圍堵極右(front républicain),宣布於三個告急選區棄權並呼籲灌票給右派,這三大區之執政權將不可避免地落到極右派的手裡。

  儘管左派極力轉移風向,但這幾次選舉依舊不可避免地被當成了政府期中考。長久以來,歐蘭德的滿意度一直徘徊於10%和20%之間,而左派也連戰連敗,從頭輸到尾。也許,歐蘭德的政策沒有失敗,只是尚未發酵;也許歐蘭德不是無能,而是經濟大環境太嚴苛;但無論如何我們無從倒轉時光,讓薩科齊或勒龐來做做看,進而比較。只能說,滿意度低迷是鐵青的事實,而這也讓歐蘭德作出重大決定:不角逐連任、退出2017法國總統選舉。

  然後,法國史上最戲劇化的選戰要開始了。


註一:密特朗於1981年初次當選法國總統,這是左派睽違二十幾年後再度執政。密特朗上任後欲以擴大政府支出降低失業率,為抑制通貨膨脹凍結物價與薪水,導致法國資金不斷外流。在此同時,財政赤字亦不斷擴大,法郎重貶,威脅到與其他歐洲國家的貨幣穩定協定。1983年,在法國左派脫離協定的呼聲中,密特朗選擇顧全大局、維護鄰國的合作關係,政策大轉彎開啟樽節時代,史稱「緊縮轉向」。

註二:馬斯垂克條約為歐元、歐元區及其相關方針之法源基礎。

註三:第五共和憲法第49條第3款之譯文如下:「經部長會議評估後,總理得於國會前對財政或社會保險財源之相關法案執行政府責任。於此情況下,除非在48小時內對政府提出不信任案且不信任案依前款所訂之條件通過,否則法案將視為已通過。除此之外,總理得運用此程序於其他法案上,但每院期僅限一次。」這項設計與前朝第四共和的動盪有關。第四共和活了將近12年,期間經歷25個內閣,平均每閣壽命只有五個多月,無政府狀態合計更高達三百多天。為此,第五共和拔掉了國會的內閣同意權,或者說,從前國會可發動信任投票和不信任投票,現在僅存後者,而政府與國會間預設為信任關係,讓政府得以此狀態作施政後盾。第49條第3款即為此框架下,為平衡國會不信任投票權所賦予政府之一項武器。第五共和憲法起草人之一德勃雷(Michel Debré)是這麼說的:「(第四共和的)經驗告訴我們必須要設計一非常條款,使得就算各種政治操作阻饒,勢在必行的法案還是得以通過。」

註四:原文為「Le 49-3 est une brutalité, le 49-3 est un déni de démocratie, le 49-3 est une manière de freiner ou d'empêcher le débat parlementaire.」

附記:此文修改後以〈崩解的左右對決 極右派為何於法國再起?〉發表於《報導者》。

延伸閱讀:
山雨欲來──2017法國總統選舉分析 I(國際情勢篇)
左右之爭──2017法國總統選舉分析 II(政治術語篇)
一波三折──2017法國總統選舉分析 IV(選戰篇)
C4取2──2017法國總統選舉分析 V(選戰篇續)
大步向前──2017法國總統選舉分析 VI(展望篇)


2017.04.10 花蓮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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