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2

浮誇的讚美像安慰

  當我睜開眼時,天早已被九月的朝陽照藍,床頭的收音機既播新聞又報時,催趕我起床。有這麼一兩次,巴黎的鳥飛到我那斜屋頂上開的窗簷旁。咕嚕咕嚕──一次是鴿子,啾啾──一次不知是什麼鳥,但只要我半坐起身,他們就「啪啦啪啦」振翅飛去,只留下藍天,還有收音機政論節目的聲音。

  不過沒睡過頭就好,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今天依舊要通勤,按慣例要搭地鐵轉兩次車,跟城郊鐵路的乘客擠,到轉運站後再卡上那路車很多但通勤客更多的公車,塞到荒郊野外的研究機構去。整趟下來最快也要1小時15分鐘,因此我往往拿著書站在門邊啃,盡可能利用零碎時間,啃著啃著,三年半就這樣過去了。

  有時巴黎九月的氣溫還是可以很惱人,不過今天老天很配合,頂了個大涼天,讓穿著西裝的我沒有絲毫的不適與不悅。

  口試答辯是決定能否取得博士文憑的最終考試,代表三年、五年甚至七年的埋鍋造飯究竟能否開花結果?話是這麼說,不同國家對答辯重要性之認知也有著天壤之別。最「精實」的應該是英國,口試全程不公開,候選人單獨在教室內接受兩名口委「嚴刑拷打」,問題不僅只圍繞在研究題目上,更多的是無範圍的常識題,拷問兩三小時是常態,四小時大有人在,五小時也不無可能;德國和美國居中,口試先口頭報告研究內容再問問題,報告部分公開、自由入座,問題則不一定,可能會出現常識題,但形式稍大於實質;法國則算是最混的之一,報告加問題一小時半打死,問題只會和研究題目有關,彷彿是個超大的秀場,台上揮揮手、台下拍拍手,致詞頒獎,然後謝幕鞠躬。

  在那班擠死人的公車裡,我的確看過幾次身著西裝的年輕人。這其實不太合理,因為本公車專門連接郊區轉運站以及沿路各研究機構和大學(像南港連接中研院那樣),雖然有越來越多企業把研發部門遷來這裡,但要知道,我們這些混實驗室的宅男宅女是不太愛穿正式服裝的。涼鞋短褲一頂帽子、夾腳拖配連身帽T、還有沒啥美感口袋卻超多的背包,這才是大家上班上課的裝扮,因此西裝筆挺的年輕人──尤其是那種外地來出差的業務──往往顯得突兀。不過今天自己穿了我才理解到,原來幾次遇見的套裝男女可能只是即將答辯的研究生,帶著一點煎熬,拉著拉環直視前方放空。

  既然口試在法國只是形式,那只要指導教授首肯安排,畢業即在望。首先要組成口試委員會,法國一般都是五到七個人(包括指導教授),當中有兩人需詳細審閱博士論文。接著,將博論手稿寄給口試委員,由兩位審閱口委各撰寫二至三頁的報告。報告會使用許多主觀性字語,例如「這份研究立下學界相當重要的里程碑」或者是「候選人的分析既嚴謹又透徹,符合最高標準之考驗」之類的。在法國,這兩份報告會影響之後找教職的機會。然後,候選人根據報告提出的問題或質疑準備口試,口試分成口頭報告加答辯,各約45分鐘,結束後待委員們閉門協商完,口委即宣布結果──幾乎沒有不過關的。

  話是如此,我還是聽過一個驚悚的故事:朋友的朋友拿到博論審閱報告,相當正面,於是興高采烈的準備口試;口試開頭相當順利,直到某位口委發問時火力全開,把博論批評得一無是處,這名口委明明就是兩位撰寫審閱報告者之一,書面報告卻不據實以告而等到發問時才「偷襲」;結果該名候選人多花了三個月,將論文大翻修一遍後才有驚無險地拿到學位。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時,指導教授是會站出來為學生辯護的,但該生之指導對研究題目幾乎毫無涉略,插不上口,只能默默看著學生變成被宰的羔羊。

  當然這種例子還是少之又少,絕大多數的博論答辯都以數不完的讚嘆與讚美結尾,彷彿今晚一過,又誕生了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學術新秀──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場面話。

  不穩定,這是描述學者生涯早期最好的形容詞。這跟餐飲、櫃台服務、或是打工的不穩定不太一樣,這些行業人力需求高、入門門檻低,容易在同地點找到同類型的工作;學術界恰好完全相反,工作機會如碎沫般虛無,不同工作的專長背景需求差異又大,迫使學者們必須將搜索範圍拉到全世界才能適得其所。更甚者,今日學界普遍依賴計畫案資金生存,計畫有期限,合約自然就有年限,這迫使年輕學者成為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以數年為周期,在世界不同的角落流浪。所以說,當口試結束,萬眾目光聚集時,浮誇的讚美聽起來反而像一種安慰。

  有捨才有得,人生漂泊換來的是自由的工作型態、許多出國開會的機會、對得起自己的薪水以及滿滿的自我實現。這條路有趣卻充滿挑戰,多少人瀟灑放手?又多少人趨之若鶩?

  就是在這樣的思緒下走進了實驗室。電腦放桌上,香檳進冰箱,雷射筆預備,酒紅領帶打上。

  博論答辯,這一天終於來了。


2017.02.22 花蓮鳳林


1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你好
前陣子才聽中年的友人A說他當年在臺北碩士面試的情況,先去買一套英式茶杯,整齊的擺在五位老師面前,倒茶,連甜點也備好,才能開始。
不知道後續如何?祝好。

q 201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