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的晚上，我和花冠女孩飯後聊天。語歇片刻，心血來潮打開Facebook，頓時佔領立法院的消息如傾盆大雨般倒下。雙眼茫茫地望著螢幕，手指無意識地滑動滾輪上下搜尋，歷史的鐵杵，沉甸甸地敲著封印已久的心鐘。
23天後，黑色島國青年陣線光榮地自立法院撤出，除了一個空泛的口頭承諾外，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會想到學運可以堅持這麼長時間，沒有人意料到社會的反應會這麼猛烈。
每個事件都有他的遠因和導火線，佔領立法院事件的導火線當然是張慶忠竊以行政命令之規強度程序關山；但遠因卻相當複雜。去年簽署的服貿以及2010年的ECFA固然為其一，但若非國民黨政府長年來過度傾中的政策（註一），以及馬英九政府莫視民意、剛愎自用的離譜決策，ECFA與服貿，似乎不會如此惹人閒。
政論節目不敢說的，政府極力隱藏的，以及公民團體到最後忍不住終於說出來的，是台灣社會不斷逃避的鴕鳥心態。服貿背後之根本問題為國族認同與身份認同，而認同這碼子事，台灣社會不知已漠視了多久。如果我們翻開民調（註一）、政治學田野調查（註二），對兩岸關係選擇所謂「維持現狀」甚至「永久維持現狀」的永遠佔大多數，但當維持現狀的泡沫被戳破，民眾被迫在「台灣主體意識」與「大中國思想」間二選一時，台灣人的自我認同卻站了出來取得壓倒性的優勢。這代表什麼？含蓄的言語下遮蓋著對中國民情現狀的排斥與厭惡，中庸的選擇卻隱藏不了長期壓抑聲張不得的悸動。
那些選擇衝向立法院、行政院的群眾，不過就是選擇面對現實，大聲主張台灣主體意識當中的行動派。為何這些人多數是學生？因為學生多半不須經濟自主，知識生產之餘能以身體力行其思想；更因為所謂「草莓世代」的生活經驗已與父執輩大相逕庭，而這價值觀代溝正悄悄地撕裂社會。
四五年級生的成長背景是殺朱拔毛、解救同胞，生活經驗是白色恐怖、高壓統治。於是一方面秉持大中國主義（或說大中華主義），將兩岸關係詮釋為競爭中國名號的兩個對立政體，以共產資本兩極劃分你我；另一方面社會崇尚軍隊式教條，崇尚服從與秩序，卻極端缺乏思考批判辯證能力。這代人的政治參與是投票，但也僅限於投票，因認為政治是少數貴族的遊戲，而對政治不想、不願、也不敢理；對權力中心腐化無動於衷，與六四後整代中國人噤聲沉淪無疑是異曲同工。
七八年級生並沒有多神聖，他們（或者說我們）只是有幸看到台灣民主化進程，加上父執輩多半使用非高壓方式教養，先天上培養出反思的本能。思的是什麼？是社會的運作，是台灣的認同。如何讓社會更公平？如何落實法治？如何愛護生活的土地？如何讓下一代居住更舒適？如何讓國際社會接納台灣？這代人的政治參與是生活，經濟進步不是絕對，GDP更不是唯一，比起填飽肚子，活得有尊嚴一樣重要，於是這一切都成了年輕人的訴求。因此當政府還在用過時的腦袋虛應故事，怨懟的人民就只能一次次走上街頭。
今天，中共打著共產主義的旗號，在中國建起全世界最大的資本主義經濟體。共產資本化固然矛盾，但對於四五年級生來說，那用來區分你我的兩極分野卻消失了，於是看來看去，兩岸其實一個樣，同一個春節端午中秋。殊不知年輕人眼裡，這樣的同質性不足以說服他們向五星旗低頭。
什麼叫台灣主體意識？就是從台灣人民的角度出發作出地域自決的思考。是的，台灣漢人與中國漢人同文同種，但民族認同不等於國家認同。德國奧地利亦同文同種，一邊一國卻毋庸置疑；賽普勒斯人來自希臘，卻也從沒想過要和希臘統一，這樣看來中方的一廂情願與吃人豆腐有何差異？若再加上沿海對台武力佈署，再加上各種國際場合對台打壓，那血濃於水豈不又可笑至極？是的，台灣依然有人治社會的影子，但比起中國檯面下的暗盤鬥爭，卻是小巫見大巫；「這邊」的商人黑心又唯利，食安、環污、鑽漏洞、壓榨勞工樣樣來，但真要比，「那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台灣人回首，開始尊重福佬文化、提倡客家特色、復興原民遺產，且看那中國，緊抱著「漢族沙文主義」，硬要把新疆、西藏、廣西、苗族的文化洗乾淨；我說台灣社會貪財膚淺又短視近利，但比起那邊，似乎還差十萬八千里；最後，雖然台灣的公民自由（號稱被憲法保障）正被政府打手踐踏得體無完膚，但人人都知道海峽那邊所謂的政府，根本就不可理喻。年輕人夢想社會能愈加美麗，於是統一成了大笑話。中國人要拿什麼說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是錢，以突顯暴發戶的膚淺？是拳頭，以突顯野蠻本質？還是純粹因自卑而自大的可悲心理？
於是那天晚上林飛帆和陳為廷撞開了宣洩的窗口。服貿這件事，檯面上爭的是經濟利益、是產業競爭、是勞工權益，但大家擔心的其實是文化面、生活面、政治面被中國侵蝕的隱憂。經濟層面上的利弊尚可爭辯，但國家自主性，說什麼也不能被佔便宜。老一輩的立法委員站著茅坑不拉屎，很好，那我們就用自己的方法喚醒社會。在北京政府以經促統步步進逼之際，急而跳樑者越來越多。這不是逢中必反，而是對中國舉動後面的目的存疑所採取的防範手段，是為「逢中必慎」。因為台灣人害怕被併吞，因為台灣人害怕成為溫水裡的那隻青蛙。
「看看你那本綠色的中華民國護照，我不知道你對『中華民國』四個字有沒有意見，但托這本護照之福，至少你去日本、歐盟、美國都不用簽證，商家的店員會笑得更開懷，國外政府也會比較親切些。然後你知道中國的護照是什麼顏色嗎？是紅色的。那紅色後面代表的是知識封鎖，YouTube、Facebook、維基都不能上，搜尋或發言會被慮關鍵字，弄個不好還會被請去喝咖啡，被政府欺負不可能有人敢幫你。好，我說完了，現在讓你選。紅色或綠色，你要哪一本？」
太陽花的訴求目前一項也沒達成，但它卻成功喚醒了台灣人正視認同問題。台灣主體意識將隨時間推移成為主流，統一只會慢慢從選項中消逝；但在此同時，中國對台的經濟枷鎖卻也越來越牢固，誰能搶得先機，仍有變數。
只願台灣能走出自己的路。
註一：馬習會與國族認同民調，TVBS民調中心，2013。
註二：2013年大規模基點調查面訪案 ，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TEDS），2013。
2014.05.09 Paris Boucicaut
2014.05.11 Paris Boucicaut（修改）
23天後，黑色島國青年陣線光榮地自立法院撤出，除了一個空泛的口頭承諾外，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會想到學運可以堅持這麼長時間，沒有人意料到社會的反應會這麼猛烈。
每個事件都有他的遠因和導火線，佔領立法院事件的導火線當然是張慶忠竊以行政命令之規強度程序關山；但遠因卻相當複雜。去年簽署的服貿以及2010年的ECFA固然為其一，但若非國民黨政府長年來過度傾中的政策（註一），以及馬英九政府莫視民意、剛愎自用的離譜決策，ECFA與服貿，似乎不會如此惹人閒。
政論節目不敢說的，政府極力隱藏的，以及公民團體到最後忍不住終於說出來的，是台灣社會不斷逃避的鴕鳥心態。服貿背後之根本問題為國族認同與身份認同，而認同這碼子事，台灣社會不知已漠視了多久。如果我們翻開民調（註一）、政治學田野調查（註二），對兩岸關係選擇所謂「維持現狀」甚至「永久維持現狀」的永遠佔大多數，但當維持現狀的泡沫被戳破，民眾被迫在「台灣主體意識」與「大中國思想」間二選一時，台灣人的自我認同卻站了出來取得壓倒性的優勢。這代表什麼？含蓄的言語下遮蓋著對中國民情現狀的排斥與厭惡，中庸的選擇卻隱藏不了長期壓抑聲張不得的悸動。
那些選擇衝向立法院、行政院的群眾，不過就是選擇面對現實，大聲主張台灣主體意識當中的行動派。為何這些人多數是學生？因為學生多半不須經濟自主，知識生產之餘能以身體力行其思想；更因為所謂「草莓世代」的生活經驗已與父執輩大相逕庭，而這價值觀代溝正悄悄地撕裂社會。
四五年級生的成長背景是殺朱拔毛、解救同胞，生活經驗是白色恐怖、高壓統治。於是一方面秉持大中國主義（或說大中華主義），將兩岸關係詮釋為競爭中國名號的兩個對立政體，以共產資本兩極劃分你我；另一方面社會崇尚軍隊式教條，崇尚服從與秩序，卻極端缺乏思考批判辯證能力。這代人的政治參與是投票，但也僅限於投票，因認為政治是少數貴族的遊戲，而對政治不想、不願、也不敢理；對權力中心腐化無動於衷，與六四後整代中國人噤聲沉淪無疑是異曲同工。
七八年級生並沒有多神聖，他們（或者說我們）只是有幸看到台灣民主化進程，加上父執輩多半使用非高壓方式教養，先天上培養出反思的本能。思的是什麼？是社會的運作，是台灣的認同。如何讓社會更公平？如何落實法治？如何愛護生活的土地？如何讓下一代居住更舒適？如何讓國際社會接納台灣？這代人的政治參與是生活，經濟進步不是絕對，GDP更不是唯一，比起填飽肚子，活得有尊嚴一樣重要，於是這一切都成了年輕人的訴求。因此當政府還在用過時的腦袋虛應故事，怨懟的人民就只能一次次走上街頭。
今天，中共打著共產主義的旗號，在中國建起全世界最大的資本主義經濟體。共產資本化固然矛盾，但對於四五年級生來說，那用來區分你我的兩極分野卻消失了，於是看來看去，兩岸其實一個樣，同一個春節端午中秋。殊不知年輕人眼裡，這樣的同質性不足以說服他們向五星旗低頭。
什麼叫台灣主體意識？就是從台灣人民的角度出發作出地域自決的思考。是的，台灣漢人與中國漢人同文同種，但民族認同不等於國家認同。德國奧地利亦同文同種，一邊一國卻毋庸置疑；賽普勒斯人來自希臘，卻也從沒想過要和希臘統一，這樣看來中方的一廂情願與吃人豆腐有何差異？若再加上沿海對台武力佈署，再加上各種國際場合對台打壓，那血濃於水豈不又可笑至極？是的，台灣依然有人治社會的影子，但比起中國檯面下的暗盤鬥爭，卻是小巫見大巫；「這邊」的商人黑心又唯利，食安、環污、鑽漏洞、壓榨勞工樣樣來，但真要比，「那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台灣人回首，開始尊重福佬文化、提倡客家特色、復興原民遺產，且看那中國，緊抱著「漢族沙文主義」，硬要把新疆、西藏、廣西、苗族的文化洗乾淨；我說台灣社會貪財膚淺又短視近利，但比起那邊，似乎還差十萬八千里；最後，雖然台灣的公民自由（號稱被憲法保障）正被政府打手踐踏得體無完膚，但人人都知道海峽那邊所謂的政府，根本就不可理喻。年輕人夢想社會能愈加美麗，於是統一成了大笑話。中國人要拿什麼說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是錢，以突顯暴發戶的膚淺？是拳頭，以突顯野蠻本質？還是純粹因自卑而自大的可悲心理？
於是那天晚上林飛帆和陳為廷撞開了宣洩的窗口。服貿這件事，檯面上爭的是經濟利益、是產業競爭、是勞工權益，但大家擔心的其實是文化面、生活面、政治面被中國侵蝕的隱憂。經濟層面上的利弊尚可爭辯，但國家自主性，說什麼也不能被佔便宜。老一輩的立法委員站著茅坑不拉屎，很好，那我們就用自己的方法喚醒社會。在北京政府以經促統步步進逼之際，急而跳樑者越來越多。這不是逢中必反，而是對中國舉動後面的目的存疑所採取的防範手段，是為「逢中必慎」。因為台灣人害怕被併吞，因為台灣人害怕成為溫水裡的那隻青蛙。
「看看你那本綠色的中華民國護照，我不知道你對『中華民國』四個字有沒有意見，但托這本護照之福，至少你去日本、歐盟、美國都不用簽證，商家的店員會笑得更開懷，國外政府也會比較親切些。然後你知道中國的護照是什麼顏色嗎？是紅色的。那紅色後面代表的是知識封鎖，YouTube、Facebook、維基都不能上，搜尋或發言會被慮關鍵字，弄個不好還會被請去喝咖啡，被政府欺負不可能有人敢幫你。好，我說完了，現在讓你選。紅色或綠色，你要哪一本？」
太陽花的訴求目前一項也沒達成，但它卻成功喚醒了台灣人正視認同問題。台灣主體意識將隨時間推移成為主流，統一只會慢慢從選項中消逝；但在此同時，中國對台的經濟枷鎖卻也越來越牢固，誰能搶得先機，仍有變數。
只願台灣能走出自己的路。
註一：馬習會與國族認同民調，TVBS民調中心，2013。
註二：2013年大規模基點調查面訪案 ，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TEDS），2013。
2014.05.09 Paris Boucicaut
2014.05.11 Paris Boucicaut（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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