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4

滅村

  眾人的眼中灑著金光,那是日暮的顏色,山城中閃爍著溫暖的色調,偶有幾隻烏鴉飛過,一切看起來好似十分安詳。

  天空沒有道理不掛上彩虹,和雨過天晴約好了,要照慣例出現在東邊的天上。村子裡景物依舊,沒有天災來襲過後的模樣,看來明天應該還是一如往常。

  颱風過後,出城的橋又斷了,村民們出不去,只得等縣政府派人來修。又是暑假期間,還沒開學,幾個小朋友閒得發慌,湊合著跟觀光客的小孩在村子裡打起棒球來。若不是一支全壘打飛到了屋寮裡,沒有人會發現方季同那個老不死早在颱風夜裡斷了氣,孤零零地躺在古厝中。

  方家沒有後代,眾人趕緊找來了村長,然而村上不過一兩百人,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村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弄了一副棺材把屍體丟了進去,然後放在土地公廟。然而夏天炎熱,有人恐屍臭瀰漫,蒼蠅蟑螂滋生,況且方季同雖然晚年悽涼,如此對待也未免太不厚道,他對這個村子多少還有些貢獻。村長和廟祝最後商請開工廠的王家借了台冰櫃,然後把方季同連同棺材冰起來,等橋修好再想辦法。

  廟祝到古厝燒了些紙錢,充當一下法師,天色暗了,古厝和廟前不再有村民聚集。

  那天晚上的茶餘飯後都是方季同,說他怎麼沒了全家,說他怎麼興了村子的觀光。

  說起颱風,大家總是有一肚子經驗可以分享,大人們討論著哪裡淹過水,小孩子則嘻哈什麼時候要放假,但若提到十五年前的那次颱風,村民們個個板起了臉,眼睛瞪得像金魚般渾圓圓的,吞吞口水活動一下喉結,卻不打算說些什麼。

  儘管不是每個村民都經歷過那場雨,但所有人都聽過那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不過是刮個風、下個雨,過個一天半晌又會是好天氣。誰知道那年的雨下得又大又急,像老天爺洗了兩天兩夜的澡一般,小溪一年該喝的水在兩天之內全灌了下來,任誰也吞不下!只好全吐了出來。半夜裡聽到碰的一聲,黑鴉鴉地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有怕死的老太太敲著鄰居的門,還有幾個父母帶著小孩奪門而出。自門縫鑽入的狂風簌簌地吹鼓著窗廉,把控制的繩索弄得直發響。叮!叮!叮!盯住了大夥懸著的心。

  「么壽啊!天公伯生氣啦!」

  外面情況不知道怎樣,橋斷了是一定的,但田呢?路呢?屋子呢?許多人在熟睡中尋找解答。

  「不是個普通的颱風嗎?」

  幾分鐘後,堰塞湖撐不住了,這次老天爺不洗澡了,改成洗泥巴浴。一眨眼,村內的地面升了四層樓這麼高,除了老太太和幾個鄰居外,四百多個村民全跟著他們的房子,永遠地沉睡在泥流之中。

  方家就這樣死了三十八個人。當年方季同五十七歲,和他弟弟在山下的城市經商,悲劇發生的那夜,兩人恰巧不在村內逃過了一劫。整個村子,無論是像方季同當時不在場的,還是像老太太幸運逃出來的,上上下下加起來不過三十來人。隨後傳染病大流行,又奪去了將進一半倖存者的性命,其中包括方季同五十五歲的弟弟。於是,方家就只剩下這樣一個步入老年的男子,而方季同也因為命大被封了一個「老不死」的稱號。

  「造孽!造孽啊!我們方家到底對不起誰啊!三十八人!整整三十八個人啊!」

  他在面對鏡頭時如此歇斯底里地說著。

  災情之嚴重實在是超乎想像,不僅方家的村落幾近滅村,各地的損失也遠遠超過預期。這個轟動整個台灣的風災佔據了所有型式媒體的新聞版面,蘋果日報的頭條大剌剌地寫著:

  「慘劇!一家三十八人遭活埋!」下方還像鞭屍般地列出所有罹難者的大頭照和名字。

  聳動的事件驚動了政府,行政院長下了鄉,在鏡頭面前,方季同跪了下去:

  「柳院長!您要主持公道啊!」

  「您請起吧!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院長!我們村子以前都好好的沒有事,自從去年山上做了一個工程就不得安寧,結果現在整村都不見了……院長!替我們評評理啊!院長……」

  「沒問題,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找出兇手的。勢必有人要為意外負起全責。」

  有人說,去年山上的水利工程改變了土石結構,才會導致今天的結果。當初,小村常常在淹水,居民於是要求縣政府解決問題,於是有了這項決定。然而就在開工之時,村長卻表示新建渠道將會破壞風水,率領村民反對,不僅阻擋工程人員進入,還號召媒體記者採訪企圖擴大事端。

  「行政暴力!官商勾結!枉顧民聲!」當時一名女記者採訪時得到了這樣的字句。

  過了不久,村子裡便多了一筆補助金,村長笑得樂開懷,也因此同意了水利工程的興建,只不過今天,防洪的工程又再度成為了眾矢之的。

  院長看著剛放晴的天空,若有所思。



  在看到報紙頭版那三十八張照片之後,辛亦琪心頭揪了一下。那是她曾去採訪過的村落,一個典型的居民反對工程興建的新聞事件。

  「行政暴力!官商勾結!枉顧民聲!」她所聽到的依稀是這樣。

  聽到官商勾結,辛亦琪的眼睛瞬時亮了起來,誰知道一查才發現,不僅工程本來就是村民要求的,就連環評也通過了,只是因為村子裡沒有補助金可拿所以拱了村長出來吵吵鬧鬧罷了。她仔細瞧了瞧報紙,不僅認出了第一張照片就是村長,同時還有兩名生還者的臉──方季同和方季文,村長的兩個弟弟,當初講話也很大聲的得利左右手。

  撥了通電話,幾個小時後,她和小吳出現在災難現場。

  四層樓高的淤泥上早就站滿了一大群人。大家都看了早上的報紙,行政院長要來,因此記者、警方、義工、軍方甚至看熱鬧的民眾蜂擁而至,杵在災難現場,踐踏著四百多人的亡魂。身為一名記者,辛亦琪早已習慣這種場景,她俐落地在人群中找到了方季同,並表明她是一年前採訪弊案(其實只是補助金案)的記者,交情早就套好,該有的當然也不會少。

  於是當柳院長一下車,方季同便神乎其技地突破了警方的封鎖線,視隨扈於無形般地跪在院長的跟前,待辛亦琪的麥克風以及小吳的攝影機湊上前去,便大聲哀嚎道:

  「柳院長!您要主持公道啊!」

  周圍的喧囂積極地助長悲情氣氛之紅焰,方季同像是繼承其哥哥村長的遺業,帶領著倖存災民與政府訴苦。而辛亦琪就負責記錄這一刻。

  「沒問題,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找出兇手的。勢必有人要為意外負起全責。」

  院長作出了他的承諾,但辛亦琪還沒完成她的工作,話鋒一轉,麥克風擺到了鏡頭的另一邊。

  「請問院長,滅村的元兇真的是一年前的防洪工程嗎?」

  「這個我們會請水利署以及地方政府匯報。現在無法評論。」

  「院長,請問針對民眾指控政府救災不力,您有什麼看法?」

  「政府已於第一時間盡全力救災,何有不力之說?非相關人士不容置喙。」

  「院長,有人指控您在颱風來襲期間接受廠商招待,棄災民於風雨之中,請問這是真的嗎?」
  
  柳院長臉色一沉,盯著天空發呆了半晌,然後嚴肅地看著記者。

  「無稽之談!我自始至終都在防災應變中心指揮坐鎮!」

  院長在眾人面前發了怒,眼見情勢不對,匆匆轉身離去。旁邊其他陳情民眾等不到院長的關愛,在眾多記者的鼓譟之下,一齊尖叫了起來。但院長管不了那麼多,車門一關,五台黑頭車及數輛警車急駛而去,黃沙揚得老高,一個過彎,全失去了蹤影,將所有人錯愕地留在原地。沒見到院長的民眾開始向攝影機咆哮,家沒了要紓困、菜淹壞了要補助、親人困在山中要幫忙找等等。沒多久,大夥一哄而散,只留下幫忙救災的國軍。

  「肯定有鬼!」辛亦琪暗自嘀咕。

  可不是嗎?當年她也是這樣才嶄露頭角的。剛進入電視台實習,大家爭著巴結新聞部的經理,一個長得像蟾蜍的中年男子,怪噁心的。辛亦琪不知也請了幾回飯、送了多少禮,憑著亮麗的外表不時拋媚眼噓寒問暖,只差沒把自己賣了才能坐到這個位置。好在,蟾蜍經理幾個星期前心臟病走了,晚間新聞的楊主播接下了這個位置並準備退居幕後,而騰出的主播缺,早已有人虎視眈眈。

  滅村事件給了辛亦琪一絲靈感,她望著攝影機前哭訴的災民,視線卻聚焦在遠方的樹林。

  捕捉完剩餘畫面之後,辛亦琪匆匆地趕回台北開會,楊經理會同新聞部重要同仁召開風災報導的特別會議。表面上,會議是為了要研擬報導方針與走向,但明眼人都知道其實這也是主播之位的前哨戰,誰立了汗馬功勞,誰就能當家做主。

  「會議就到這邊告一個段落,有其他問題嗎?」

  「經理,我有個想法。」辛亦琪知道她將作出一個改變她人生的決定。

  「請說。」

  「今天我去了南部採訪柳院長以及滅村案的生還者,發現院長似乎風災當天確實怠忽職守,但這不是重點。我發現其實還有很多災民受困在不同的山區,他們嘗試打電話向外求援,可是政府的反應卻慢如牛步,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可以切入的點……」

  「妳的意思是我們該多報導些還有人受困的事實?」楊經理有些困惑,以她對辛亦琪的了解,她從來不是會擁有悲天憫人之心,或是發揮人道關懷的那種人。

  「不只如此,我們還要做更多!我認為電視台可以做一支專線電話,作為災民通報災情的窗口。」辛亦琪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話講得很含蓄,但眾人都突然了解到她想做什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辛亦琪再也禁不住那股勝利的雀躍,還有那個富有成就感的突破:

  「我發現政府到目前為止依然沒有掌握狀況,高層依然認為民眾的陳情只是一種短期、非理性的抗爭,忍一下就結束了,殊不知我們現在面對的是五十年一次的大災難。當然事實如此我也感到很難過。」她仍不忘秀出所謂的憐憫心。

  「試想這樣一支電話可以對我們帶來多少正面的印象,表面上體現出電視台的同理心還有願意協助救災的正面態度,實際上我們也將訊息傳達給政府,甚至可以第四權的力量督促政府妥善地執行救災任務,不僅贏了面子,更賺了裡子。一舉兩得。喔對了,雖然颱風已經走兩天了,好在政府的無能超乎想像,現在開始這個計畫還來得及。」

  「我反對。」開口不是別人,正是辛亦琪的死對頭──陳昕茹。

  當年最好的好朋友,系上成績最好的一二名,在進入同一家電視台工作後,如今也成為最有潛力的兩顆新星。只不過友情不再,心結難解。上回財政部長性醜聞案被辛亦琪挖到獨家頭條不說,連陳昕茹男友與她分手跑去和辛亦琪拍拖的消息都甚囂塵上。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得逞。

  「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好像在做好事,但實際上這樣的行為嚴重干擾政府救災。你們想想看,資訊要先進來電視台再轉出去,難保不會延誤或失真,不是嗎?我們又要怎麼查證資訊的真實性?再者,政府有龐大的資源作後盾,我們只是一個電視台的新聞部,當資訊不斷湧入的時候,我們真的有能力處理嗎?」

  「我同意昕茹的看法,現在國難當頭,現在不是大發利市的時候,這個決策充其量是討好罷了,討好人民、討好政府,但兩邊都得不到最大利益,對兩邊都是損失,反觀我們坐享漁翁之利。雖然聽起來很誘人,但若換作是我,我做不到。」會議桌另一邊的男子發表了他的想法。

  「你做不到沒關係,我做得到。」辛亦琪語出驚人。

  「亦琪妳要想清楚,這不是要不要做的問題,事關人命啊!耽誤了救災,害了其他人,這種責任妳擔得起嗎?」

  「呵!昕茹,看不出來妳是這種人。只有軟弱和無能的人才需要煩惱這些,難道妳跟政府那些狗官一樣嗎?」她將頭轉向楊經理:「經理,通報專線絕對會是用來擊沉其他電視台的完美武器,況且我拍胸脯保證,交給我來執行絕對萬無一失。成功就在我們眼前,難道我們就這樣讓他溜走嗎?」

  「亦琪,妳…」

  「夠了,不用爭了。」楊經理決定做出裁示,宣佈勝利的一方:「專線的構想很好,我會請人火速處理,好了,大家散會。喔對了,亦琪,妳今天晚上有事嗎?」

  「沒有。怎麼?」

  「如果妳準備好的話,今天十一點的時段給妳接,我會把婉均調開,OK嗎?」

  所有人都聽到了,只是沒意料到前哨戰結束得如此之快。

  散會,辛亦琪在走過陳昕茹旁邊時低下頭去竊竊私語:

  「呵!妳知道嗎?財政部長那條獨家,可是我睡了他的一名隨扈才得到的喔!噢!他比妳前男友還要厲害呢!想打敗我?下輩子再說吧!」

  陳昕茹吃驚地抬起頭失神許久,目送著新主播候選人步出會議室,從前的莫逆之交,如今已形同陌路。

  當十一點來到時,電視畫面上出現的,是個帶著無比自信的年輕女性,只不過她的嘴角,似乎翹得比平常時候還高。



  當台北的雨飄起時,正值下班車潮的尖峰時刻,行人撐起了一支支的傘花,而小轎車擺動著成對的雨刷。交通號誌像個裝飾用的聖誕燈,不斷地變換顏色,卻對打結的車陣起不了作用。

  行政院長柳億明坐在某輛黑色加長禮車裡,困在車陣中。塞車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等著回家的柳院長只能閒得發慌。

  「唉,怎麼又有颱風!」

  車內充滿著乾爽的冷空氣,與車窗另一面掛滿水滴的屏幕形成強烈的對比。外頭那濕濕黏黏的悶令人不耐,光想就覺得噁心。數台機車自禮車旁鑽過,嘩的一聲,浪花自水窪中濺起,潑灑在院長座車的車窗上。

  「亂沒水準!」

  台北的這場雨只下到了隔天下午,傍晚的好天氣配合著颱風假,把大家從家裡引出來逛街。颱風假遇上了週末形成了連續假期,商家生意好得不得了,老闆們笑得樂開懷。

  「哈哈!又是一個假颱風!」

  「是啊!氣象局還說會下很多雨,結果連我們家的垃圾桶都裝不滿!」

  「不知道前陣子的乾旱現在好些沒……」

  這天柳億明睡到了中午,幕僚報告早上有兩通來電,都是來確認晚間餐會事宜的。他望了望窗外,台北的街景就跟平常沒兩樣,本來就陰暗的天空被雨絲覆蓋更顯得冷漠。柳億明心中忖度著:看來這次颱風沒什麼,防災中心大概也甭去了。

  誰知道隔天早上蘋果日報整整花了三頁報導南部被滅村的消息。柳億明看了頭版的三十八張照片,想到又得聆聽災民的無理取鬧,嘆了一口氣:

  「小張,今天非得到南部一趟對吧!」

  於是五輛黑頭車掀起了好一陣黃沙,在多輛警車的護送下,抵達了四層樓高的泥流台地旁。還沒下車,柳億明已經可以聽見無數的快門聲,還有警方的哨音,甚至是災民的尖叫。車門一開,刺眼的陽光馬上繞過黑色車窗自空隙鑽入,審判著昏暗的車內,柳億明舉起手意圖為自己爭取一絲視野,然後,將腳跨出車門。

  「柳院長!您要主持公道啊!」

  一名披麻帶孝的村民冷不防地從兩名警員的腋下鑽過,一個箭步出現在柳億明面前,跪了下去。若不是他跪下去,柳億明或許也不會發現他背上那塊布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方姜木晶、方季彥、方文勇、方文……」他認出了第二個名字就是早上報紙上頭的第一張照片。看來,這裡寫的就是被滅口三十八人的姓名,而眼前陳情者,大概就是方家唯二生還者之一。

  「院長!我們村子以前都好好的沒有事,自從去年山上做了一個工程就不得安寧,結果現在整村都不見了……院長!替我們評評理啊!院長……」

  旁邊小張的手捂住了柳億明的耳朵,竊竊私語:

  「那是一個水利署負責的防洪疏濬工程,我們可以懲處相關人員。」

  嗯,柳億明也是這麼想。

  剛下完雨的山區本來就很悶熱,覆蓋住民房的泥漿還不斷散發出惡臭,潮濕的沼澤污染了無數雙的皮鞋,而西裝筆挺的柳億明耐不住這樣的酷刑直冒汗,在尖銳的問題下更像極了被戳到痛處的囚犯。

  「院長,有人指控您在颱風來襲期間接受廠商招待,棄災民於風雨之中,請問這是真的嗎?」

  柳億明仰起頭,閉上眼睛嘗試想逃避這一系列的麻煩,他告訴自己,只要咬緊牙關,這一切馬上就會過去。

  「無稽之談!」

  瘴癘之氣早已使柳億明不悅,哪裡還能忍受記者的咄咄逼人呢?在撒下一句話之後便轉身掉頭離去。他恨不得車子裡的冷氣能將滿身的泥味立即清除,還給他一個習慣的乾淨。崎嶇的山路使得黑頭車搖搖晃晃,柳億明的腦袋也不自主地晃動了起來。

  「但願事情不要擴大……」

  事與願違,就在當晚辛亦琪設立了災情通報專線之後,全台各地民眾受困的消息瘋狂湧入,逼得其他電視台不得不跟進。本來應該由政府窗口宣洩的洪流,現在從電視台滿了出來,成為了政府部門之間的水災。自此,民眾恍然大悟,原來這次颱風這麼嚴重,原來有那麼多民眾到現在還受困山區,整整三天沒有吃東西。政論節目中批判聲四起,突然間,龐大的壓力緊緊地扣住了政府高層。

  「搞什麼東西!」

  「報告院長,我們有接獲部分求救訊息,但是因為天候欠佳,實在無法上山救援。」中央災害應變中心總指揮,同時也是水利署長的林秋之被叮得滿頭包。

  「部分?什麼叫部分?」

  「報告院長,許多民眾受困的消息被當地消防局接收之後並沒有轉到中央來,所以……」

  「所以你就可以推卸責任嗎?你……我會被你害慘了!」

  隔天,總指揮悄悄地由林秋之換成了交通部的王部長。只不過,這樁人事調度改變不了木已成舟的事實,即使是柳億明親自站上前線滅火也是一樣:

  「中央與地方間溝通,一律透過媒體。」從此民眾不再對政府抱持任何信心。

  但是究責的火焰越燒越旺,國防部長因為軍隊調度欠缺機動性主動請辭獲准,水利署和氣象局也分別因為水患嚴重以及預報失準備受抨擊,許多人質疑颱風登陸的那兩天總統和行政院長行蹤不明,是導致救災系統失調的元兇。除此之外,大家也難以想像,救災經驗如此豐富的台灣,竟然會發生慘絕人寰的滅村事件,國際媒體對此窮追猛打,意圖找出意外的原因。種種聲音迫使得行政院不得不召開記者會澄清一切的疑慮。

  星期一下午,行政院記者招待室擠滿了人,由柳億明率領部份一級和二級主管,召開記者招待會。記者們口中的問句在冷空氣中凝結成針射向高官,意圖扎進他們的毛細孔中。

  「我是行政院長,自然該負起全責。」

  「什麼叫負起全責?」

  「就是會調查救災系統、救難行動出了什麼問題,當然,我們也會懲處該負責的官員。」柳億明意有所指地瞄向林秋之。

  「那院長能否解釋一下滅村事件的主因為何?」

  「有人質疑滅村案為防汛工程所致,這點我們還會再詳細調查,但是在此之前中央災害應變中心已經多次發出土石流警報,在更早之前我們甚至嘗試協調居住在危險地區的村民遷村,只是村民態度十分強硬,不肯配合。」

  「院長,您的意思是…?」

  「這些邊緣土地本來就不應該住人,太多村落座落在危險地區,只要颱風來個個有滅村危險,那些聯外道路也是逢雨必斷,而政府每年卻得花大筆預算去修復。今天一整個村被活埋,只能說剛好而已。」

  現場鴉雀無聲,幕僚們噤若寒蟬,儘管大家都知道這是事實,但卻從來沒人敢說出口,然而柳億明卻絲毫沒有注意到。

  「沒有問題了嗎?」他顯然有點訝異這麼早就獲得解脫。

  「院長,請問颱風夜您人在哪裡?」

  「我在防災中心指揮坐鎮。」

  「可是有人看到您出現在仁興飯店……」

  「子虛烏有!」

  就這樣,行政院記者會的畫面經由晚間新聞播放了出來,辛亦琪出現在災民臨時收容所的電視上,下方的字幕寫著:

  「滅村原因?柳揆:未遷村。」

  方季同嘴裡的豬腳麵線噴了滿桌都是。

  「你他媽的什麼院長?眼睛瞎了是不是?講這什麼鬼話!」

  「今天行政院召開記者會,解釋本次風災如此嚴重的原因,行政院長柳億明表示,滅村的慘案本來不會發生,政府早已多此協調遷村事宜,颱風來襲前也發出多次撤離警告,無奈民眾不願配合,終致慘劇發生……『這些邊緣土地本來就不應該住人,太多村落座落在危險地區,只要颱風來個個有滅村危險……。今天一整個村被活埋,只能說剛好而已。』」

  「我操!這什麼鬼政府!山上那坑明明就官商勾結偷工減料,弊案不去查,怪我們沒搬家!什麼世界!如果沒人來挖那個洞,今天我們家也不致於絕子絕孫!死狗娘養的…柳億明!我跟你沒完沒了!」

  豬腳麵線灑在地上,方季同雙眼凝視著遠方,手中緊捏電視遙控器,決心已成。



  記者會的隔天,電視台和行政院都收到了方季同的傳真,表明無法接受柳億明的發言,並決定訴請國賠。公開信到了主播的口袋裡彷彿成了尚方寶劍,由傳真翻拍及柳億明嘴臉所構成的並排畫面堪稱今年新聞界最生動的構圖,不斷地在各節整點新聞重複播放。這回,火燒到柳億明自己身上了。

  「腦殘院長!」

  於是,林秋之莫名其妙地遭到撤換。通過兩次環評考驗的工程,沒有證據的貪污指控,抵不過一個被當作擋箭牌的公務員。

  這是颱風過後的第六天,說也奇怪,沒有任何人質疑林秋之的離去,就像當初沒有人質疑電視台干預災情通報,或是沒有人質疑國賠的正當性一樣。人民只要求被討好,政府只需要努力討好,而媒體巴不得有人來給它討好。醜態百出的價值觀建立在阿諛諂媚的基礎之上,人人都成了和珅、小李子。

  民粹的社會。

  隔天,三十多名生還者及倖存者在雷雨中召開第三次的自救會,前兩次基本上決定了遷村且不開挖的打算,然而得不到院長討好的方氏兄弟改變了主意,決定一意孤行。

  「方家,你們提國賠又是為了什麼?錢?有必要這樣嗎?」

  「怎樣?你們不要嗎?好啊!這樣我們家分到的錢還多一些。不拿白不拿!」

  「你們這什麼意思?上次不是說好不要爭錢了嗎?這樣真的很難看,給外面印象很差……」

  「我不管!這是政府欠我們的!這片山本來好好的挖一個洞,雨倒下來結果人全死了,還在那邊說風涼話?說什麼…沒搬家所以我們的錯?去!而且,我要把四層樓的泥沙通通抽起來,我們死守這裡!原地重建!」

  「你說什麼?第一次開會不就說要遷村了嗎?」

  「怎樣?老子反悔了!我要把國賠這些錢拿來原地重建,說什麼也要恢復當初的繁榮!祖先留下來的土地,哪有輕易交給別人的道理?這些政府狗官,他越叫我們搬,我就越要留下來!」

  「我反對。」

  「我也是。」

  「你瘋了……」

  「你們這些腦袋裝屎的愚民,現在這麼多官兵在幫我們挖人,記者也都站在我們這邊,如果不快點順水推舟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你說我瘋了?你才瘋了!政府在欺負你你還不知道,等到要哭著找爸爸不要怪我!」

  「夠了!姓方的!」

  「怎樣?說了講不聽要用打的是不是?」

  「哼!一家人果然一個樣,就只知道恐嚇和拳頭!」一拍桌,一名男子起身欲離去。

  從來沒有人見方季同這麼憤怒過:

  「站住!誰敢離開?我拿他家三十八條人命來賠!!!」

  「轟!」一道雷突然打了下來,外面七輛車子的警報器同時作響。

  會場內的爭吵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名婦女眼色蒼白,不發一語地盯著地上;小孩躲在桌子底下,噤聲地東張西望。方才拍桌欲離去的男子盯著方季同瞧,只見他不斷地喘氣,惡狠狠地向他對望。一陣無語嚇到了所有人。

  連老天爺都在討好方季同。

  於是,在義工和軍方的幫忙之下,四層樓的污泥被剷除,但這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了,與柳億明下台比起來,似乎顯得微不足道。辛亦琪的離職反倒還有些人關注。

  是啊!柳億明與廠商在颱風夜晚上吃飯被人揭發,證據確鑿,與他兩度在鏡頭前否認形成極大的矛盾。根據他的說法,吃個飯根本無傷大雅,但在政府失職氛圍發酵的壓力之下,原本的義正嚴詞變成了不予置評,柳億明最終還是被迫自請離職。

  辛亦琪也諷刺地成為了自己口中軟落又無能的那一方。災後十天,一名電視台員工在個人網誌爆料,新聞台根本對災民的求救訊息置之不理,造成三名仁愛鄉重症病患不治。主播接完電話,訊息就被晾在一旁,通報專線的美意變成了沽名釣譽的工具。說也奇怪,渾沌的民心這時候突然開竅了起來,對於新聞台喧賓奪主的反思排山倒海而來,吞噬掉了甫上任的美女新星。她只作了不到十天的主播夢,然後楊經理決定斷尾求生,又過了兩天,辛亦琪就這樣消失於新聞界。

  五年之後,國賠官司真的勝訴了,扣除掉搬家以及因傳染病而死的那些,以方季同為首的倖存村民共十三人,開始在原地重建。不過一年的光景,村子已經看不出任何泥巴浴的痕跡。方季同成了村長,同時也是一棟飯店的老闆,村子的觀光蒸蒸日上,人口慢慢地回流,他越來越得民心,也越來越佩服自己,直到兩年前被養子方文卿騙走所有家產為止。

  「你…你這個不孝子!虧我把你當兒子看待!」

  「哼!當初那三十八口人的撫恤金本來就是你這個老不死跟政府騙來的,我只是在替天行道罷了!看在年紀的份上,我把十三年前的古厝留給了你,好自為之吧!」

  於是颱風夜裡,老人終於和方家的三十九人重聚,同一棟古厝,十五年前早該了斷的是非。

  颱風走了也帶走了雲,月亮照進王家工廠的大街上,幾隻烏鴉不肯離去,站在屋簷的落葉旁。

  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歷史,是必然的。

  沒有蟬鳴,沒有鴉啼,沒有犬吠,只有冰櫃的陣陣隆隆聲。


附記:謹念2009年8月8日小林村悲劇。


2009.08.24 台中楓樹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