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5

字裡行間

  黑色的石墨鉛筆芯,隨著每個字母的結束,抬起、然後落下,不斷地隔著紙張輕敲著桌面;在輕快的節奏間,紙與筆尖溫柔的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兩者合一,構成了筆記的協奏曲。

  然而整間教室除了老師以外,就只有我擁有這種專屬的旋律。在台上,粉筆起勁地刮著黑板,同時搭配著口若懸河的解說;而至於握在台下其他同學手中的,則是一種不新穎的尖端科技,當筆尖壓下,噗嘰,墨水自兩片薄薄金屬間的縫隙中流出,一道深藍順勢改變了白紙的純潔,使之成為了記錄知識的附庸。無聲無息,以至於四十幾個人振筆疾書時,我還能夠聽到鉛筆與桌面相觸的輕音。

  回憶起在台灣的學生生活,似乎少了筆記本這塊,自有記憶以來,老師上課教授的話語,除了巧遇偶爾神遊周公的我以外,都被記錄在課本行句的空隙間。然而實際上,對於不同的科目,抄筆記的心情也理所當然地有所不同。數學自升上國中以來就很少專心聽講,上課時擺在桌上的通常是等會要考的其他科課本,或是與其他同學激戰中的紙上西洋棋,而國文與英文也有類似的情形,只是這兩科不聽課的結果稍有不同,往往會導致段考悲慘的成績,也因此偶爾我會提起我那第一千零一支的自動鉛筆,在課本上隨手撇兩下後,繼續剛剛那被打斷的白日夢。在接觸高中生物老師之前,我對筆記的定位一直是對期中期末考的一種妥協,只是有甘願與不甘願之分罷了。

  然而高中的生物課畢竟將我從這種對知識的狹隘眼界裡救了出來,一道具有指標性意義的分水嶺,劃分了學習的兩個不同的階段。我第一次抱怨老師怎麼講那麼快,以至於在恍然大悟的同時,沒有時間把這些令人振奮的新見新聞記錄下來;我也開始對小細節吹毛求疵,那些只有對自己在意的東西才會付出的認真及關心,所謂的選擇性潔癖、選擇性完美主義,開始被我應用在抄筆記這件事上。插圖太醜、編號不統一、文句不通順,通通成為了我在下課時仍然把屁股黏在椅子上,而手握著筆在課本上塗塗改改的可能理由,要說是處於自己的世界也不為過,我依稀記得記錄完成後的那種超越性的成就感,真的有種讓人飄飄欲仙的感覺。

  從此以後筆記的定義開始有了改變,他不再只是期末考的附庸,有的時候,他也可以是一種求知慾影響下的產物,漸漸地,功能性開始式微,而藝術性的重要則與日俱增。試想當抄筆記的動機變成了「這東西真有趣,讓我來把他寫下來!」的時候,表格與口訣似乎顯得不是那麼重要,而美麗的插圖及有系統的架構卻反而成為了追求的目標。

  旁邊的耳語這時突然打斷了協奏曲,我抬起頭,一個問句自我的左鄰傳來:「你們在台灣都是用鉛筆記筆記的嗎?」我笑了笑,連忙解釋,但也驚訝國內國外對我這種鉛筆的死忠支持者有著一樣的反應。

  到了法國,一個全新迥異的學生文化迎面襲來,人手一支那本來只可能躺在精品櫃裡的鋼筆,所有人隨身攜帶一本附年曆的記事手札,莘莘學子搖身一變,看起來就像一分鐘幾十萬上下的企業經理一般。書店裡賣文具的角落擠滿了人,每個人都扛了一大疊的紙走向櫃檯,數以百張計。不為何,就因為上課沒有課本,所有的課程全靠老師的板書以及學生的手眼協調能力,如此學期末時,往往可以抱著一本手抄版的「課本」回家。我所習以為常的學習方式來這裡全變了個樣,光是硬體的部分,就存在如此南轅北轍的差異。

  學期初的腳步快到讓人有點跟不上。每堂課我放了120%的專注力,卻仍覺力有未逮,若不是有數學符號,那親切又熟悉的xyz、抑或是早已無話不談的老朋友+-×÷=的輔助,當初的進取之心極有可能被自甘墮落所取代。而挫折感也將旋即蛻變為無止境的失落,就好像在一口沒有底的井中下墜,卻仍無不知所措一般。

  我還記得第一個週末,第一份數學作業,是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雙面A4紙。熟悉,那種認識15年的熟悉,那種往往與自信及自負相伴出沒的熟悉,那種將開啟腦門的鑰匙託付,使之暢行無阻不受羈絆的熟悉,卻披了一件卸不下來的陌生斗篷,出現在我面前。6個月前對我還是暗號密語的有字天書,如今成為了稍有意義可以細嚼慢嚥的異文段落,但這不能扭轉戲偶操縱不再得心應手的事實。150%的心血換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成績,我發現這個我一直嘗試閃避、忽略、甚至凌駕於其上的現實,是如此的難以圯毀:把數學用一個接觸半年的語言輸出,等同於先自廢一半武功。

  老實說,言不及義比不知所以然更讓我難以接受。就如同,當一個智商永遠停留在五歲的人,會比一個有真知灼見卻被人當成瘋子的人還要快樂一樣。

  我常常互換立場,想像我如果在台大,和外國人或是僑生一起讀書的感覺,來體驗班上同學包容我的那種心情。班上只有一個羅馬尼亞人的語言程度是非母語水準的,而她只靠高中三年每星期2小時的法文課,練就了語句連貫遠比我要流利的程度,儘管她的數學物理成績似乎不怎麼理想。法國同學常提到,他無法想像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達到現在的法語水準,更無法想像我竟然能夠如此的研讀數學及物理,還能維持住成績。他們總說若要讓他們用中文來學數學,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的確,中文很難,光是字體的書寫就足以讓外國人傷透腦筋。回想我第一個月的課,有很大的焦慮是來自於歐洲人難以辨認的連筆書寫體,試想光是26個字母的變化都可以讓我盯著黑板瞧老半天、毫無頭緒,那麼中文板書對老外的震撼程度自然就不在話下了。要知道,不同語系的藩籬有如雄偉的天險高不可攀,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歐洲人都隨身配備兩到三種不同的外語能力時,我會感到那麼難以置信。

  台灣是一個海島國家,擁有著超強的文化接受力,但也有某種程度上的地域封閉性。好比說出國在我們看來是件大事,往往是一趟幾小時甚至一整天的空中旅程;但對歐洲人而言可能只是2個小時的火車往返罷了。又好比說,在國內少有同時會說四種語言的人,只知道中英文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但是歐洲由於文化快速交流的結果,使得英語成為了西歐人的基本能力。法國人會學西、德、義文,而東歐年輕人為了更好的工作機會,則是以德文、俄文為第一優先。若再加上母語、官方語言,語系相似的結果,流利地說六,七種語言似乎變得如此理所當然。

  台上老師的笑話打斷了所有人的專注,協奏曲又再度停了下來,右鄰瞄了瞄我的筆記問到:「你們寫字都不連筆的嗎?一個一個的字母像書裡面的一樣,好有趣啊!」我對她笑了笑,點點頭,但卻沒有多作解釋。

  字裡行間的意義,盡在不言中。


2008.02.25 Labbevi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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